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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「這有甚麼辦不到?」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話:「這一路去,有你無你都一樣。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;洋將派來保護的兵,歸家驥接頭。你一個受了傷的人,自己還要有人照應,去了有幫甚麼忙?越幫越忙,反而是累贅。」

  「話不錯。不過到了杭州,沒有我在從中聯絡,跟王雪公接不上頭,豈不誤了大事?」

 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;七姑奶奶便又問道:「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,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;小爺叔,就沒有你的事了。」

  「對。」

  「那就這樣,小爺叔,你不要進城,原船回上海;我們再商量下一步,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。」七姑奶奶又說,「其實,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;總而言之,已經出來了,決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。」

  「這話也說得是──」

  聽他的語氣,下面還有轉語;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,搶著說道:「本來就是嘛,小爺叔,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;捐班的道台,跟何制台不同,沒有啥守土的責任。」

  「不盡是為公,為的是交情。」胡雪岩說:「我有今天,都是王撫台的提拔,他現在這樣子為難,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,我不跟他共患難,良心上說不過去。」

  「這自然是義氣,不過這份義氣,沒啥用處。」七姑奶奶說,「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,還有用些。」

 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,但胡雪岩總覺得不能這麼做。他做事一向有決斷,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──其實,就是為感情所左右,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;道穿了,不妨說是利用感情。而對王有齡,又當別論了。

  「唉!」他歎口氣,「七姐,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;不但對我一個人好,而且對王雪公也好。不過,我實在辦不到。」

  「這就奇怪了!既然對你好,對他也好,又為甚麼不這麼做?小爺叔,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;唯獨這件事,不知道怎麼,想來想去想不通。第一、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;胡某人不夠朋友,到要緊關頭,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。第二、我怕旁人說我,只曉得富貴,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?」

  「噯!」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,因此口不擇言:「小爺叔,你真是死腦筋,旁人的話,哪裡聽得那麼多,要說王撫台,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,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。而況,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;還是替他在外辦事。」說到這裡,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:「為人總要通情達理。三綱五常,總也要合道理,才有用處。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,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:甚麼『君要臣死,不能不死:父要子亡,不得不亡』!你倒想想看,忠臣死了,哪個替皇帝辦事?兒子死了,這一家斷宗絕代,孝心又在哪裡?」

  胡雪岩笑了,「七姐,」他說,「聽你講道理,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:『刮拉鬆脆』。好痛快!」

  「小爺叔,你不要恭維我;你如果覺得我的話,還有點道理,那就要聽我的勸!」七姑奶奶講完君臣、父子;又談「第五倫」朋友:「我聽說大書的說『三國』,桃園結義,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,這話就不通!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,死了一個,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,這世界上,不就沒有君子,只剩小人了?」

  「這話倒是。」胡雪岩興味盎然,「凡事不能尋根問底,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。」

  「原是如此!小爺叔,這天把,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;想你,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。我從前聽你說過,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;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!這話現在讓他說中;想來杭州如果不保,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;做個大大的忠臣。不過,你要替他想一想,他還有甚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?不就是小爺叔你嗎?」

  這話說得胡雪岩矍然動容,「七姐,」他不安地,「你倒提醒我了。」

  「謝天謝地!」七姑奶奶合掌當胸,長長地舒了口氣:「小爺叔,你總算想通了。」

  「想是還沒有想通。不過,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,一面在心裡盤算。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,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!杭州的情形,要從外面看,才知道危險;被圍在城裡的,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:救兵一到,便可解圍。其實,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,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。破城是遲早間事;王有齡殉節,亦是遲早間事。且不說一城的眼光,都注視在他身上,容不得他逃;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,因為一逃,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,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,就能活又有甚麼味道?

  「我想通了。」胡雪岩說:「王雪公是死定了!我要讓他死得值。」

  「是嘛!」七姑奶奶異常欣慰,「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,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?常言的道的是『生死交情』,一個人死了,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;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。」

  「是啊!他殉了節,一切都在我身上;就怕──」

 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,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──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;是怕七姑奶奶傷心。然而,在這樣的情形之下,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。「小爺叔,這一層你請放心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。」

  「是了!」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氣,「有七姐你這句話,我甚麼地方都敢去闖。」

 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,七姑奶奶有些不安:「小爺叔,」她惴惴然地問:「你是怎麼闖法?」

  「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。我說的闖是,遇到難關,壯起膽子來闖。」胡雪岩說,「不瞞你說,這一路來,我遇見長毛,實在有點怕;現在我不怕了,越怕越誤事,索性大膽去闖,反倒沒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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