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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頂商人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「是的。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;唯獨這件事,不知道怎麼,想來想去想不通。第一、我怕王雪公心裏會說;胡某人不夠朋友,到要緊關頭,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。第二、我怕旁人說我,只曉得富貴,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?」

  「噯!」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,因此口不擇言:「小爺叔,你真是死腦筋,旁人的話,哪裏聽得那麼多,要說王撫臺,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,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。而況,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;還是替他在外辦事。」說到這裏,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:「為人總要通情達理。三綱五常,總也要合道理,才有用處。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,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:甚麼『君要臣死,不能不死:父要子亡,不得不亡』!你倒想想看,忠臣死了,哪個替皇帝辦事?兒子死了,這一家斷宗絕代,孝心又在哪裏?」

  胡雪巖笑了,「七姐,」他說,「聽你講道理,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:『刮拉鬆脆』。好痛快!」

  「小爺叔,你不要恭維我;你如果覺得我的話,還有點道理,那就要聽我的勸!」七姑奶奶講完君臣、父子;又談「第五倫」朋友:「我聽說大書的說『三國』,桃園結義,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,這話就不通!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,死了一個,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,這世界上,不就沒有君子,只剩小人了?」

  「這話倒是。」胡雪巖興味盎然,「凡事不能尋根問底,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。」

  「原是如此!小爺叔,這天把,我夜裏總在想你的情形;想你,當然也要想到王撫臺。我從前聽你說過,他曾勸過何制臺不要從常州逃走;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!這話現在讓他說中;想來杭州如果不保,王撫臺是決不會逃走;做個大大的忠臣。不過,你要替他想一想,他還有甚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?不就是小爺叔你嗎?」

  這話說得胡雪巖矍然動容,「七姐,」他不安地,「你倒提醒我了。」

  「謝天謝地!」七姑奶奶合掌當胸,長長地舒了口氣:「小爺叔,你總算想通了。」

  「想是還沒有想通。不過,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,一面在心裏盤算。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,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!杭州的情形,要從外面看,才知道危險;被圍在城裏的,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:救兵一到,便可解圍。其實,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,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。破城是遲早間事;王有齡殉節,亦是遲早間事。且不說一城的眼光,都注視在他身上,容不得他逃;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,因為一逃,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,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,就能活又有甚麼味道?

  「我想通了。」胡雪巖說:「王雪公是死定了!我要讓他死得值。」

  「是嘛!」七姑奶奶異常欣慰,「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,哪裏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?常言道的是『生死交情』,一個人死了,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;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。」

  「是啊!他殉了節,一切都在我身上;就怕——」

 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,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——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;是怕七姑奶奶傷心。然而,在這樣的情形之下,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。「小爺叔,這一層你請放心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。」

  「是了!」胡雪巖大大地喘了口氣,「有七姐你這句話,我甚麼地方都敢去闖。」

 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,七姑奶奶有些不安:「小爺叔,」她惴惴然地問:「你是怎麼闖法?」

  「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。我說的闖是,遇到難關,壯起膽子來闖。」胡雪巖說,「不瞞你說,這一路來,我遇見長毛,實在有點怕;現在我不怕了,越怕越誤事,索性大膽去闖,反倒沒事。」

  ▼第二章

  由瀏河出長江,經崇明島南面入海;一共是十八號沙船,保護的洋兵——最後商量定規,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,一百士兵,大多是「呂宋人」;十二個官長,七個呂宋人,三個美國人,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絡官。分坐兩號沙船,插在船隊中間。

  胡雪巖是在第一條船上。同船的有蕭家驥、李得隆、郁馥華派來的「船老大」李慶山;還有一個姓孔的聯絡官。一切進退行止,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,發號施令。

  一上船,胡雪巖就接到警告,沙船行在海裏,忌諱甚多,舵樓上所設,內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龕,尤其不比等閒。想起「是非只為多開口」這句話,胡雪巖在船上便不大說話,閒下來只躺在舖位上想心事。但是,別人不同,蕭家驥雖慣於水上生活,但輪船上並無這些忌諱;姓孔的更不在乎;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,不該說雖不說,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。相形之下,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巖彷彿心事重重,神情萬分抑鬱似的。

  於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,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巖解除寂寞,特地去請他入局。

  「五個人怎麼打。除非一個人做——」

  說到「做」字,胡雪巖縮住了口;他記起坐過「水路班子」的船,「夢」是忌諱的,要說「黃粱子」,便接下去:「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。」

  蕭家驥一楞,想了一下才明白,「用不著。」他說,「我不想打。胡先生你來,解解厭氣。」

  於是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。打到一半,風浪大作,被迫終止;胡雪巖又回到舖上去睡覺,心裏不免忐忑不安,加以不慣風濤之險,大嘔大吐,心裏那份不寧貼,真有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之感。

  「胡先生,不要緊的!」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。

  不光是語言安慰,還有起居上的照料,對待胡雪巖真像對待古應春一樣,尊敬而親熱。胡雪巖十分感動,心裏有許多話,只是精神不佳,懶得去說。

  入夜風平浪靜,海上湧出一輪明月,胡雪巖暈船的毛病,不藥而癒,只是腹饑難忍,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乾在網籃,起床摸索,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。

  「是我!」他歉然說道:「想尋點乾點心吃。」

  「胡先生人舒服了!」蕭家驥欣然說道:「尾艙原留了粥在那裏,我替你去拿來。」

  於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,到尾艙去端了粥來,另外是一碟鹽魚,一個鹽蛋;胡雪巖吃得一乾二淨,抹一抹嘴笑道:「世亂年荒,做人就講究不到哪裏去了。」

  「做人不在這上面,講究的是心。」蕭家驥說,「王撫臺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,總算是有眼光的。」

  「沒有用!」胡雪巖黯然,「盡人事,聽天命。就算到了杭州,也還不知道怎麼個情形;說不定就在這一刻,杭州城已經破了。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蕭家驥安慰他說:「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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