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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。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,浙東的大戶,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;早在夏天,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,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,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,及至蕭紹失守,太平軍一路向東,勢如破竹,攻余姚、下慈溪、陷奉化,寧波旦夕不保;於是英、法、美三國領事,會商以後,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範汝增,勸他暫緩進攻寧波。範汝增對這個請求,不作正面答覆,但應允保護洋人,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佈告,保護租界;但陸路交通,近乎斷絕,商旅裹足,也在大鬧糧荒。楊坊的打算,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;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,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。

  不過楊坊的私心,自然不肯透露,「胡先生,」他說,「據我曉得,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。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,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。」

  「那末,到了寧波呢?如果不能上岸,又怎麼辦?」

  「不會的。英、法、美三國領事,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,到那時候,我當然會從中聯絡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──」胡雪岩矍然而起──想好了主意,一時興奮,忘卻腿傷,一下子摔倒在地,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。

  蕭家驥動作敏捷,趕緊上前扶起;古應春也吃了一驚,為他檢視傷勢。亂過一陣,胡雪岩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。「楊兄,既然如此,我們做一筆交易。杭州缺糧,寧波也缺糧,我們來合作;寧波,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,米、船,都歸我想辦法。杭州這方面,可以不可以請你托洋人出面,借個做善事的名義,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?」

  「這個辦法──」楊坊看著古應春,頗有為難的神情。「小爺叔,做生意,動腦筋,不能不當你諸葛亮。」古應春很委婉地說,「可惜,洋務上,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,這件事行不通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因為外國領事,出面干預,要有個名目;運糧到寧波,可以『護僑』為名,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。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,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,需要救濟;而救濟中國百姓,要看地方,在交戰區域,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。」等古應春解釋完了,楊坊接著補充:「八月裡,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,叫做『嚴守中立』;這就是說,哪一面也不幫。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,好倒是好,可惜辦不通。」

  胡雪岩當然失望,但不願形諸顏色;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,慨然說道:「那就一言為定了。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,就轉運寧波。不過,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;到時候,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,就要費口舌了。」

  「這一層,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;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──」

  「這不要緊!」胡雪岩有力地打斷他的話,「怎麼樣說都可以。如果是做生意,當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;現在不是做生意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楊坊不免內慚;自語似地說:「原是做好事。」

 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,古應春怕胡雪岩過於勞累,於傷勢不宜,邀了楊坊到客廳裡去坐;連蕭家驥在一起,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,直到深夜方散。

  ※※※

 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,只有胡雪岩在古家養傷,反覺清閒無事;行動不便,不能出房門,一個人覺得很氣悶,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,不免有些微怨言。

  「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;讓你好好養傷。」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,「說話也費精神的。」

  「唉!七姐,你哪曉我的心事。一個人思前想後,連覺都睡不著;有人談談,辰光還好打發。」

  談亦不能深談,胡雪岩一家,消息全無,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。因此,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,竟變得笨嘴拙舌,不知道說甚麼好?

  「七姐,」胡雪岩問道:「這一陣,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?」

 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。從那年經胡雪岩撮合,隨著何桂清到通州;不久,何桂清果然出倉場侍郎,外放浙江巡撫;升任兩江總督,一路扶搖直上。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。「好久沒有見到她了。」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,「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?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,我去過一次;她特為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,還有一百個兵保護,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光。到了常州,何大人也很客氣。何太太多病,都是姨太太管事,走到哪裡,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,那份氣派還了得!人也長得越漂亮了,滿頭珠翠,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。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!前一晌聽人說,人都老得認不得了。伍子胥過昭關,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;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。」

  「這樣說起來,她倒還是有良心的。」

  「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?」

  「是啊!」胡雪岩說,「我聽王雪公說,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。」

  「怎樣不得了?莫非還要殺頭?」

  胡雪岩看著她,慢慢點頭,意思是說:你不要不信,確有可能。

  「這樣大的官兒,也會殺頭?」七姑奶奶困惑地,大有不可思議之感。

  「當然要殺!」胡雪岩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,「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,國家搞不好的。平常作威作福,要糧要餉,說起來是為了朝廷、為了百姓;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,收拾細軟,一溜了之。像這樣的人,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;盡心出力,打仗陣亡的人,不是太冤枉了嗎?」

 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朝雪岩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,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。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;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。

  「小爺叔,」她不由自主地說:「我看,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;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,你在上海養養傷,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,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,豈不甚好?」

  「七姐,謝謝你!你是替我打算,不過辦不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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