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頂商人 | 上頁 下頁 | |
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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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曉得,我曉得。」郁馥華不容他談正事;轉臉向他兒子說道:「你進去告訴你娘,尤五叔來了;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,要你娘親手做。現成的『糟缽頭』拿來吃酒,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。」 尤五早就聽說,郁馥華已是百萬身價,起居豪奢;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,親手治饌款客,足見不以富貴驕人,這點像煞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,倒著實可感,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。 擺上酒來,賓主相向相坐;郁馥華學做官人家的派頭,子弟侍立執役,任憑尤五怎麼說,鬱松年不敢陪席。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,郁複華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,高與鼻齊,專敬尤五;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。 「五哥,」他說,「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,一切都請包涵。江海一家,無分南北西東;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。」說著,仰臉幹了酒,翻杯一照。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,自然也幹了杯,「郁老大,」他也照一照杯,「過去的事,今天一筆勾銷。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,不過有些地方,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,高抬貴手!」 「言重、言重!」郁馥華惶恐地說了這一句,轉臉問道:「看福全在不在?」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,是幫郁複華創業的得力助手;如今也是麵團團的富家翁。當時將他喚了來,不待郁複華有所言語,便兜頭作了個大揖,滿臉暗笑地寒暄:「尤五叔,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?」 「喔,」尤五有意眨一眨眼,作出驚喜的神氣,「是福全哥,你發福了。」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尤五叔,你叫我小名好了。」 「真的,他們是小輩;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。」郁馥華接著轉臉告誡福全:「你關照下去,江海一家,松江漕幫的弟兄,要當自己人一樣,處處尊敬、處處禮讓。尤五叔有啥吩咐,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。」 他說一句,福全答應一句;神態不但嚴肅,而且誠懇。江湖上講究的是「受人一尺,還人一丈」;尤五見此光景,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、謙虛退讓的話交代。 多時宿怨,一旦解消,郁馥華相當高興。從利害關係來說,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,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,勢力不同,所以兩幫言歸於好,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。郁馥華是個極有算計的人,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鋪張一番;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,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? 打定了主意,當即表示,就在這幾天,要挑個黃道吉日,大擺筵宴,略申敬意。言語懇切,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;當下未吃先謝,算是定了局。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,郁馥華豪飲快談,興致極好。尤五卻頗為焦急,他是有要緊事要談,哪有心思敘舊?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;這樣下去,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,豈不白來一趟? 等了又等,也是忍了又忍,快將忍不住時,鬱松年看出苗頭,提醒他父親說:「爹!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!」 「喔,喔,是的。」郁馥華不能再裝馬虎了,隨即轉臉說道:「尤五哥,你倒請再說一遍看。」 「是這樣的,有一批米,要借重老大你的船;走海道,由海寧進鱉子門,入錢塘江,運到杭州。」尤五又說,「杭州城裡的百姓,不但吃草根樹皮,在吃人肉了;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,越快越好。」 「尤五哥,你的事,一句話。不過,沙船幫的情形,瞞不過你,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,水性不熟,會得擱淺,豈不耽誤大事?」他緊接著說,「當然,漕幫弟兄可以領路,不過沙船走到江裡,路道不對。這樣子,我馬上找人來商量,總要想條萬全之計。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?」 聽得這一說,尤五頗為不悅;心裡在想,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,到哪裡都是冒險;就算承平時候,風濤險惡,也沒有甚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。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,不就是有心推託? 想是這樣想,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,不過話要點他一句,「郁老大,」他說,「親兄弟,明算帳,人情歸人情,生意歸生意;請你仔細盤算一下,運費出公帳,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?」 「言重,言重!尤五哥,你誤會了,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。為的是──」郁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,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,便改口問道:「尤五哥,那位胡道台,我久仰大名,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?」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;這幾年連捐帶保,官運亨通,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;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,現在郁馥華自己開口,當然毫無推辭,而且表示:「說走就走,悉聽尊便。」 「今天太匆促了!一則喝了酒,二則,草草未免不恭。准定明天一早,我去拜訪;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裡?」 「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。明天一早我來接。」 「原來是老古那裡。我們也是熟人,他府上我去過;不必勞駕,我自己去就是了。」 談到這裡,告一段落;而且酒也夠了,尤五起身告辭。一回到古家,七姑奶奶迎上前來,雖未開口,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。 「怎麼樣?」 尤五不答,只問胡雪岩的傷勢如何?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,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;胡雪岩的痛楚大減,傷口好得很快,預計三天以後,就可以下床走動了。 「這也是人到了這裡,心就安了。」七姑奶奶又說,「人逢喜事精神爽,郁老大如果肯幫忙;真比吃甚麼藥都有用。」 「幫忙是肯幫的,事情沒有那麼快。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。」 於是從頭談起。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,先是一直含著笑;聽到郁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,一下子跳了起來。 「這明明是推託嘛!」 「七姐,」胡雪岩趕緊攔住她說:「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。你先不要著急;慢慢兒商量。」 「我是替你著急,小爺叔!」 「我曉得,我曉得。」胡雪岩依舊從容不迫地,「換了我是郁老大,也不能不仔細;海面上沒有啥,一進了鱉子門,走在錢塘江裡,兩岸都是長毛,他自然要擔足心事。這件事只有這樣辦,一方面,我們要跟他說實話,哪裡有危險,哪裡沒有危險,出了危險,怎麼樣應付?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;冒一冒險。俗語說:『前半夜想想人家,後半夜想想自己。』我們現在先想自己,有甚麼好處到人家那裡;人家肯看交情上頭,冒一冒險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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