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頂商人 | 上頁 下頁 | |
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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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濱,老遠就看到郁家的房子,既新且大。郁馥華的這所新居,落成不久,就有小刀會起事,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;咸豐五年大年初一,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,克復了上海縣城,郁馥華收復故居,大事修葺,比以前更加華麗了。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鬱家來,輕車簡從,無人識得;他向來不備名帖,只指一指鼻子說:「我姓尤,松江來的。」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,外貌不揚,衣飾亦樸素得很;鬱家的下人不免輕視,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,便淡淡地說了句:「我們老爺不在家,你明天再來。」 「不,我有極要緊的事,非見你家老爺不可。請派人去找一找,我就在這裡立等。」 「到哪裡去找?」鬱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。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,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,亦就容易接受委屈,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:「既然如此,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,讓我坐等,可以不可以?」 鬱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,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,尤五要坐,有何不可?儘管請便就是。 這一坐坐了個把時辰,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,跨轅的俊僕,跳下車來,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,車廂裡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,昂然入門。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華的大兒子郁松年,人稱「郁家秀才」──郁馥華雖發了大財,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,雖富不貴,心有未足,所以延請名師,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。但「場中莫論文」,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,因而捐銀五萬,修葺文廟,朝廷遇有這種義舉,不外兩種獎勵,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,一種是增加「進學」,也就是秀才的名額。郁馥華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,經過打點,如願以償。 這是為地方造福,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。學額既已增加,「入學」就比較容易;鬱松年畢竟得青一衿。秀才的官稱叫做「生員」;其間又有各種分別,占額外名額的叫做「增生」,但不論如何,總是秀才,稱郁松年為「郁家秀才」,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,是鬱家斥鉅資捐出來的,當然有點菲蒲的意味在內。 但是鬱松年倒非草包,雖不免紈褲習氣,卻是有志於學,彬彬有禮;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「大少爺」的招呼聲中,進入屏門,忽然發覺有異,站定了,回身注視,果然看到了尤五。 「尤五叔!」他疾趨而前,請了個安,驚喜交集地問,「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?」 「我來看你老人家,」尤五氣量甚寬,不肯說鬱家下人的壞話,「聽說不在家,我等一等好了。」 「怎麼在這裡坐?」鬱松年回過臉去,怒聲斥責下人:「你們太沒有規矩了,尤五爺來了,怎麼不請進去,讓貴客坐在這裡?」 原先答話的下人,這才知道自己「有眼不識泰山」。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,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,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;如今人家登門就教,反倒慢客,因此而得罪了尤五,過在不宥,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,所以嚇得面無人色。 尤五見此光景,索性好人做到底了,「你不要罵他,你不要罵他。」他趕緊攔在前面,「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,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,比較方便。」 聽得這一說,鬱松年才不言語,「尤五叔,請裡面坐!」他說,「家父在勘察城牆,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。」 「好的,好的!實在是有點要緊事,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。」 「尤五叔說哪裡話?請都請不到。」 肅客入廳,只見華堂正中,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,御筆四個大字:「功襄保赤」。這就是郁馥華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──當上海收復時,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,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,轟壞了一大片;朝廷以郁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,郁馥華難免資匪之嫌,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,而經地方官陳情,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。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;郁馥華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,不夠堅固;萬一將來由此攻破,責任不輕,所以連日勘察,未雨綢繆。 聽鬱松年說罷究竟,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,「令尊一向熱心公益,好極、好極!」他說,「救人就是救己,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。」 「是!」鬱松年很恭敬地問道:「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,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?」 「先跟你談也一樣。」於是尤五將胡雪岩間關乞糧的情形,從頭細敘;談到一半郁馥華到家,打斷了話頭。 「尤五哥;」郁馥華是個中號胖子,走得上氣不接下氣,又喘又笑地說,「哪陣風把你吹來的。難得,難得!」 「無事不登三寶殿,有件事來求你;正跟你們老大談。」 鬱松年接口提了一句:「是要運糧到杭州──」 郁馥華腦筋極快,手腕極其圓滑,聽他兒子說了一句,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;急忙打岔說:「好說,好說!尤五哥的事,總好商量。先坐定下來;多時不見,談談近況。尤五哥,你的氣色好啊,要交鴻運了!」 「託福、託福。郁老大,今天我來──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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