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頂商人 | 上頁 下頁


  他跟郁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──郁老大叫郁馥華,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濱,以航行南北洋起家,發了好大一筆財。本來一個走海道,一個走運河,真所謂「河水不犯井水」;並無恩怨可言,但從南漕海運以後,情形就很不同了。尤五倒還明事理,大勢所趨,不得不然,並非郁馥華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,打碎漕幫的飯碗;但他手下的小弟兄,卻不是這麼想。加以沙船幫的水手,趾高氣揚;茶坊酒肆,出手闊綽,漕幫弟兄相形出絀,越發妒恨交加,常起摩擦。

  有一次兩幫群毆,說起來,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。但江湖事,江湖了;郁馥華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,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,扭到了上海縣衙門。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,也知道松江漕幫是「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」,不願多事;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,受尤五之托,去說人情。兩下一湊,劉郇膏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;傳了尤五到堂,當面告誡一番,叫他具了「不再滋事」的切結,將人領了回去。

 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。在尤五想,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,網開一面;郁馥華反倒不講江湖義氣,不想想大家都是「靠水吃水」,一條線上的人。既然如此,兩不往返;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,鄭重宣佈:凡是沙船幫的一切,松江漕幫,不准參預。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,就算「破門」,從今見面不認。

  郁馥華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,深感不安;幾次托人向尤五致意,希望修好。尤五置之不理,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,要向對方去低頭了。

  「為小爺叔的事,三刀六洞,我也咬一咬牙『頂』了;不過這兩年,我的旗號扯得忒足,一時無法落篷。難就難在這裡。」

  「五哥,你是為杭州的百姓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腿傷了,沒辦法跟郁老大去辦交涉──話說回來了,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,不要緊;一進鱉子門,反有風險,鬱老大作興不肯點頭,只有你去托他,他要賣你一個交情,不肯也得肯。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,落不下篷,這也是實話;我倒有個辦法,能夠讓你落篷,不但落篷,還讓你有面子,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小爺叔,你不要問我,你說怎麼樣,就怎麼樣。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;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髮去見郁老大。」

  「不會讓你太受委屈。」胡雪岩轉臉說道:「老古,我請你寫封信;寫給何制台──」

  「寫給何制台?」古應春說,「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?」

  「這難道打聽不到?」

  「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。」尤五接口說道,「他雖然革了職,要查辦,到底是做過制台的人,不會沒人曉得。不過,小爺叔,江蘇的公事,他已經管不到了,你寫信給他為啥?」

  「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,老長官的帳,人家還是要賣的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想請他交代薛撫台或者上海道,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場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尤五亂搖雙手,「現任的官兒,我跟他們身分不配;這種應酬,場面上尷尬得很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」

  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岩的話,大有道理,便道:「冤家宜解不宜結,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,雙方都有面子,應該順勢收篷了。」

  「這還在其次,」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:「為了小爺叔的公事,郁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;不過風險太大,就算賣五哥你的面子,欠他的這個情,將來很難補報。有官府出面,一半就等於抓差;五哥,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?」

  「老古的話,一點不錯。」胡雪岩連連點頭,「我正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,尤五自然同意。於是胡雪岩口述大意,古應春代為執筆,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;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,中午都得辦妥。至於運米的細節,要等尤五跟郁馥華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。

  ※※※

 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,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;向丈夫問好胡雪岩的公事,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,當時就「跳」了起來。

  「這是甚麼時候?還容得你們『城頭上出棺材,大兜大轉』!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,都快餓死光了;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,就該連夜辦事。」她氣鼓鼓地說,「真正是,看你們男子漢,大丈夫,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?」

  古應春笑了,「你不要跟我跳腳,你去問你哥哥!」他說:「不是我勸,五哥跟郁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!」

  「等我去!」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,「等我去跟五哥說。」

  不用她去,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;一開門就遇見,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,不由得詫異。

  「怎麼?跟哪個生氣?」

  古應春一聽這話,趕緊攔阻:「七姐,你跟五哥好說。五哥有五哥的難處,只要你講得有道理,五哥會聽的。」

  「好,我就講道理。五哥,你進來坐,我請問你一句話,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?還是甚麼制台、撫台的面子要緊?」

  「你問這話啥意思?」

  「自然有講究。你先回了我的話,我再講緣故給你聽。」

  「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。」

  「好!」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,「我再問一問,杭州一城百姓的命,跟我們漕幫與郁老大的過節,五哥,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,哪一方來得重?」

  尤五啞然,被駁得無話可說。古應春又高興,又有些不安;因為雖是娘舅至親,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氣,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,現在有了「女張飛」這番快人快語,足以折服尤五,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,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,希望她適可而止。

 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,又有了孩子,自然亦非昔比;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:「依我說,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,其實主意不大高明。」

  「這樣說,你必有高明主意?」古應春點她一句:「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,看看行不行得通?」

  「要做官的出來拉場,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,不吃不行──」

  「對!」尤五一拍大腿,大為稱賞,「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,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,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。」

  「江湖事,江湖了。」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,「五哥,你明天去看郁老大,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,小爺叔的交情,向他低頭,請他幫忙。這話傳出去,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?」

 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,倏然起身,一句話不說就走了──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,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,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?這話,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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