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頂商人 | 上頁 下頁 | |
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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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聽我念!」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念。 剜肉人來非補瘡,饑民爭噉事堪傷;一腔熱血三升血,強作龍肝鳳脯嘗。 「甚麼?」七姑奶奶大驚問道「人吃人?」 古應春不即回答,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批註:「兵勇肆掠,居民鳴鑼捕獲,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。中丞詢實,請王命盡斬之;屍積道旁,兵士爭取心肝下酒,饑民亦爭臠食之。『食人肉』,平日見諸史乘者,至此身親見之。」 就這一段話,將廳前廳後的人,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,七姑奶奶連搖搖頭:「世界變了!有這樣的事!」 「我也不大相信。小爺叔真有其事?」 「不但真有其事,簡直叫無足為奇。」胡雪岩容顏慘澹地喘著氣說:「人餓極了,甚麼東西都會吃。」 他接下來,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──這年浙西大熟,但正當收割之際,長毛如潮水般湧到;官軍節節敗退,現成的稻穀,反而資敵,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。否則,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;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。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,自然有些存糧;升鬥小民,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,米店在閉城之前,就已歇業。於是胡雪岩發起開辦施粥廠,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,每日辰、申兩次,每次煮米一石,粥少人多,老羽婦孺擠不到前面,有去了三、四次空手而回的。 沒有多久,粥廠就不能不關閉。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,米賣完了賣豆子,豆賣完了賣麥子。有錢的人家,另有買米的地方,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。 又不久,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,便吃藥材南貨,熟地、米仁、黃精,都可以代飯;棗栗之類,視如珍品,而海參,魚翅等等席上之珍,反倒是窮人的食料。 再後來就是吃糠、吃皮箱、吃釘鞋──釘鞋是牛皮做的;吃浮萍,吃草根樹皮。杭州人好佛,有錢人家的老太太,最喜歡「放生」;有處地方叫小雲樓,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,自然一掃而空了。 「杭州城裡的人,不是人,是鬼;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,望過去臉上三個洞,兩個洞是眼睛,一個洞是嘴巴。走在路上,好比『風吹鴨蛋殼』,飄飄蕩蕩,站不住腳。」 胡雪岩喘口氣,很吃力地說:「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,有氣無力在談話;說著,說著,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。另一個要去扶他;不扶還好,一扶頭昏眼花,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,爬不起來了。像這樣子的,『倒路屍』,不曉得有多少?幸虧是冬天,如果是夏天,老早就生瘟疫了。」 「那末,」七姑奶奶急急問道:「府上呢?」 「生死不明。」胡雪岩垂淚說道:「早在八月裡,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;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,城一關,就此消息不知。」 「一定不要緊的。」七姑奶奶說,「府上是積善之家,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,吉人天相,一定平安無事。」 「唉!」古應春歎口氣,「浩劫!」 這時已經鐘打八點,一串大蟹,蒸而又冷,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,竟有人吃人的慘狀,上上下下,誰都吃不下飯。七姑奶奶做主人的,自不能不勸;但草草終席,塞責而已。 吃飽了的,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,吃他徒弟的喜酒,自然奉為上賓;席間聽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,急於脫身,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,方得離席。此時一見之下,酒意去了七八分,只望著胡雪岩發愣。 「小爺叔,怎麼弄成這個樣子?」 「五哥,你不要問他了。真正人間地獄,九死一生,現在商量正事吧!」 「請到裡頭來。」七姑奶奶說,「我替小爺鋪排好了。」 她將胡雪岩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;裱糊得雪白的窗子,生著極大的火盆,一張西洋銅床鋪得極厚的被褥。同時又預備了「獨參湯」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;讓他一面吃、一面談。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,「五哥,」他說,「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,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,到上海來辦米的;越多越好,越快越好。」 「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;現銀沒法帶,我是空手來的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錢莊裡也不知道怎麼樣?五哥,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。」 「錢小事,」古應春接口說道,「我墊。」 「也用不著你墊,」尤五接口說道,「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裡;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,如果不夠;再想辦法。米總好辦,就是怎麼樣運法?」 「運河不通了,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。」胡雪岩說,「只有一條路,走海道經鱉子門。」 鱉子門在海寧,是錢塘江入海之處、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。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,海道卻陌生得很,便老實說道:「這我就搞不清楚了。要尋沙船幫想辦法。」 沙船幫走海道,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,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。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,未免強人所難;胡雪岩喝著參湯,還在肚子裡盤算,應該如何進行,古應春卻先開口了。 「沙船幫的郁老大,我也有一面之識;事到如今,也說不得冒昧了。我去!」 說著,就站起身來;尤五將他一拉,慢條斯理地說:「不要忙,等我想一想。」 胡雪岩依然非常機敏,看出尤五的意思,便掙扎著起身;七姑奶奶緊趕一面扶,一面問:「小爺叔,你要啥?」 胡雪岩不答她的話,站起身,叫一聲:「五哥!」便跪了下去。 尤五大驚,一跳老遠,大聲說道:「小爺叔、小爺叔,你這是為啥?折熬我了。」 古應春夫婦,雙雙將他扶了起來,七姑奶奶要開口,他搖搖手說:「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!」 「小爺叔,你何必如此?」尤五只好說痛快話了:「只要你說一句,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,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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