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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一


  「這我會跟龐二說,讓龐二關照朱福年,也是雇船運杭州。」

  古應春閉著嘴,臉色鄭重地考慮好一會,毅然決然地答道:「可以!我們就這麼做。不過,龐二對朱福年說的話很要緊。」

  「那當然!我知道。」胡雪岩說,「朱福年自然要勸他,不必受我們這方面的牽累拿絲賣給吉伯特。龐二只要說一句:『胡某人怎麼樣,我們怎麼樣,吉伯特要買絲跟胡某人去接頭。』那就成功了。」

  照胡雪岩的估計,朱福年當然會將龐二的態度告訴吉伯特,吉伯特一定會回頭。如果不理,那末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。自己這方面固然損失慘重,怡和洋行從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國買絲。

  想到就做,而且像煞有介事,裕記絲棧開了倉,一包包的絲,用板車送到內河碼頭上去裝船。

  另一方面,龐二聽了胡雪岩的話,照計行事。他做生意多少有點公子哥兒的脾氣,喜歡發發「驃勁」,把朱福年找了來,叫他雇船裝絲運杭州,一言不合,拿朱福年訓了一頓。

  「二少爺!」朱福年問,「這是為啥?」

  「絲不賣給洋人了!可以不可以?」

  「那也不用運杭州。運到杭州賣給那個?」

  「賣給織造衙門。」

  「二少爺,這不對吧!」他說,「從一鬧長毛,京裡就有聖旨。各織造衙門的貢品都減少了。怎麼會買我們的絲?這點道理,難道二少爺都不懂?」

  「我不懂你懂!」龐二的聲音粗了,「除非有人吃裡扒外,不然洋人怎麼會曉得我們的情形?你跟洋人去說,他有洋錢是他的,我不希罕。他到中國來做生意,三翻四覆,處處想佔便宜,當我們中國人好欺負?滾他娘的蛋!」

  這種情形,遇到過不止一次,朱福年也知道他不過一時之氣,做夥計的遇上有脾氣的東家,當不得真,否則不如早早捲舖蓋走路。而況,龐二雖有脾氣,禦下相當寬厚,像恒記這種職位是「金飯碗」,丟掉了不易再找。所以想一想,寧可挨駡,該說的話還是要說,才顯得自己是「忠心耿耿」。

  「二少爺,難怪你發脾氣,洋人是不大對,不過,他既然是來做生意,當然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,我看,絲是一定要買的,就是價錢上有上落──」

  「免談。少一個『沙殼子』都辦不到。就算現在照我的價錢,賣不賣也要看我的高興。」

  「二少爺,生意到底是生意。」他試探著說:「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談談?如果肯依我們的價錢,不如早早脫手,錢也賺了,麻煩也沒有。」

  「我不管。你跟胡先生去談,看他怎麼說就怎麼說。」

  聽得這一句話,朱福年只覺得酸味直沖腦頂,頓時改了主意,回到帳房裡,自己在咕噥:「他娘的,隨他去。看他這票貨色能擺到啥辰光?」

  這話是針對胡雪岩而說的,原來是「忠心耿耿」對東家,此時決定犧牲東家的利益,變相打擊胡雪岩,真的雇了船,連夜裝貨,預備直駛杭州。

  但是,吉伯特卻沉不住氣了,一面是陳順生來催,一面是對方的絲真有改為內銷的跡象,不由得便軟化了,急於想找個人來轉圜。

  ※※※

  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,他只聽龐二說過,朱福年自告奮勇,願跟吉伯特去重開談判。又說已告訴朱福年,一切都聽自己作主。既如此,則朱福年不論談判得如何,都該跟自己來接頭。何以不見他的蹤影,反倒真的雇船裝貨?顯見得其中起了變化。

  「如果朱福年肯去說,倒是最適當的人選。」古應春也說,「不過現在對他弄僵了,我們不便在他面前示弱,只有再請龐二去問他。」

  胡雪岩沉吟未答,古應春看的是一面,他要看兩面,一面容易找出辦法,要兼顧兩面,就煞費周章了。

  「龐二以東家的身份,問他一聲,這件事辦得怎麼了,有何不可。」

  「自無不可,不過那是不得已的辦法,套句你們文縐縐的話,是下策。」

  「怎麼樣才是上策呢?」

 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問地:「像豬八戒這種樣子,我們杭州話,叫做『不入調』。現在好比唱出戲,我跟龐二唱的是『乙字調』,他唱的是「扒字調』,根本搭配不攏。我們調門高的,唱到半路拉不低,就算拉低了來遷就他,這齣戲也好聽不到那裡去了。」

  古應春把他這個比方,體味了一會,恍然大悟,「我懂了!」他說,「上策是叫朱福年將調門提高,讓它入調!」

  「一點都不錯。」

  「想倒想得不錯。」古應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臉色,猜不透他葫蘆裡賣的甚麼藥,只好老實問道:「計將安出?」

  「喏!就靠這個。」

  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一揚,古應春認出是同興抄來的那張「福記」收付清單。

  「你倒看看,這裡面有啥毛病?」

  古應春仔細看了一遍,實在找不出毛病,「我看不出。」他搖搖頭,「錢莊生意,我是外行。」

  「用不著行家,照普通情理,就可以看得出來的。他一個做夥計的人,就算在恒記是頭腦,進出數目,充其量萬把銀子,至矣盡矣。所以,」胡雪岩指著單子說:「這幾筆大數目,都有毛病,尤其是這一筆,收五萬、付五萬,收的那一個的,付的那一個的?如果說是恒記的生意,頭寸一時兜不轉,他有款子,先代墊五萬,這倒也說得過去。現在明明是轉一個手,我可以斷定收的五萬是從恒記來的。如果恒記要付償款,直接支付好了,為啥在要福記的戶頭裡打個轉?」

  他這樣一說,古應春也覺得大有疑問,「那末,」他問,「小爺叔,你就當面拆穿他,讓他不能不買你的帳?」

  要當面拆穿,我早就動手了,為的是要顧他的面子。我自有道理,明天上午你在這裡等我消息。」

  ※※※

  第二天上午,胡雪岩到恒記說要看看帳,朱福年自然無話可說,硬著頭皮,親自開鎖,從櫃子裡捧出一大迭總帳來。

  「總帳不必看,我看看流水。你的帳不會錯的,我隨便挑幾天看看好了。」接著,胡雪岩便說,「請你拿咸豐三年七月、十月、十一月的流水帳給我。」

  聽這樣交代,朱福年大放其心,以為他真的不過隨便抽查,便依言將這三個月的流水帳找了出來,捧到他的面前。

 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細看,果然,有一筆五萬兩銀子的現款,送於同興。

  「福年兄。」他說,「請你拿『恒記』戶頭的存摺我看看。」

  朱福年的一顆心,陡地提了起來:「是不是現在在用的那一個?」

  這句話便是個老大的漏洞。按常理而論,應該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個,何消問得?問到這話,便表示他是「啞子吃餛飩,肚裡有數」,胡雪岩要的不是這一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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