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 |
二七九 |
|
第二天上午,胡雪巖到恆記說要看看賬,朱福年自然無話可說,硬著頭皮,親自開鎖,從櫃子裏捧出一大疊總賬來。 「總賬不必看,我看看流水。你的賬不會錯的,我隨便挑幾天看看好了。」接著,胡雪巖便說,「請你拿咸豐三年七月、十月、十一月的流水賬給我。」 聽這樣交代,朱福年大放其心,以為他真的不過隨便抽查,便依言將這三個月的流水賬找了出來,捧到他的面前。 胡雪巖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細看,果然,有一筆五萬兩銀子的現款,送於同興。 「福年兄。」他說,「請你拿『恆記』戶頭的存摺我看看。」 朱福年的一顆心,陡地提了起來:「是不是現在在用的那一個?」 這句話便是個老大的漏洞。按常理而論,應該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個,何消問得?問到這話,便表示他是「啞子吃餛飩,肚裏有數」,胡雪巖要的不是這一個。 這見得朱福年不是甚麼老奸巨滑,只因為龐二到底是大少爺,只要對了他的脾氣,甚麼都好說話。意會到此,胡雪巖越發打定了將朱福年收為己用的主意,因而在表面上越對他尊重,和顏悅色地說:「不曉得找起來方便不方便?我想拿這兩年的存摺,大略看一遍。」 越是這樣,越使朱福年有莫測高深之感,喏喏連聲地說:「方便,方便。」 一把存摺送了過來,胡雪巖慢條斯理地隨意瀏覽,一面說著閒話,根本不像查賬的樣子。朱福年卻沒有他那份閒豫情致,惴惴然坐在賬桌對面,表面是準備接受詢問,其實一雙眼只瞪在存摺上。 「朱先生!」小徒弟走來通報,「船老大有事來接頭。」 這「船老大」就是承攬裝絲運杭州的船家。朱福年不能不去接頭。趁這空檔,胡雪巖在存摺上翻到咸豐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。那裏有同興收銀五萬兩的記載。 膽子倒真大!胡雪巖心裏在想,莫非硬吞五萬銀子?這盤賬倒要細看了。他是這一行的好手,如今雖因不大管賬打算盤,但要算起賬來,還是眼明手快,賬簿與存摺一對,再看一看總賬,便弄清楚了,朱福年硬吞五萬銀子還不敢,只是挪用了公款,以後在半個月中,分四次歸還了。 然而這已是做夥計的大忌。胡雪巖認為不必再看,將翻開的賬簿、存摺都收好,靜等朱福年來答話。 「船老大來問,貨都裝齊了,問啥時候開船?」朱福年說,「我告訴他,跟胡先生的貨色搭幫走,比較有照應。不曉得胡先生的絲船,啥時候開?」 很顯然地,就這樣一查賬,還未有何結果,就已讓他感到威脅,不能不來周旋示好。胡雪巖便將計就計地說:「我們那票貨色,是我的朋友古應春在料理。如果福年兄有空,中午我們一起吃飯,當面談一談這件事。你看好不好。」 「好,好!」朱福年急忙答應,「我做個小東,請胡先生吃徽館。」 「那個做東都一樣。請你拿賬簿、存摺收一收,我們就走吧。」 看樣子太平無事了,朱福年頓覺步履輕快,渾身是勁,收拾一切,陪著胡雪巖出了恆記的大門。 「就是後馬路,有家徽館,叫做福源樓,做幾樣我們家鄉菜,著實道地。請胡先生嘗嘗看。」 「原來你是徽州人,口音倒聽不出。」 「我原籍徽州。」朱福年說,「在外多年,口音變過了。」 「既是徽州,對典當自然熟悉?」 「怎麼不熟悉?我也勸過二少爺開典當。他說,窮人的錢不忍心賺。怎麼也不肯。」 「開典當是為了方便窮人,窮人出點利息,也是心甘情願的。」 「我也是這樣說,二少爺聽不進去,也是枉然。」 就這樣一路談著典當,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福源樓。坐定下來,胡雪巖先寫張條子,交櫃上派人送到裕記絲棧去請古應春,然後點了菜,趁這等客等菜的功夫,他跟朱福年談到了賬務。 「福年兄,剛才我看的那筆五萬銀子的賬,恐怕有點錯了。」 「喔。」因為胡雪巖語氣緩和,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氣,平靜地問道:「我倒還不清楚。日子久了,不大記得起來。」 「賬上有送存同興的一筆賬,存摺上沒有。」 「是說恆記這個摺子?」朱福年答道,「恆記在同興有三個摺子。」 「我知道。」胡雪巖接著便問,「福記是你老兄的戶頭吧?」 這就是所謂作賊心虛了,朱福年臉上的顏色,立刻就不大自然,勉強答說,「是的。」 「我做錢莊也多年了,這種情形,倒還少見。」 「各處地方不一樣。」朱福年說,「為了調度方便,二少爺叫我也立一個戶頭。」 「喔,」胡雪巖抓住他「調度方便」這四個字追問:「是不是說,有時候要向外頭調動頭寸,恆記不便出面,用你福記的名義?」 這話,朱福年就答不出來了,因為龐二財大勢雄,從不向外面調動頭寸,如果應聲「是」,胡雪巖跟龐二一談,西洋鏡馬上拆穿,金飯碗也就要不翼而飛了。 因此,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說:「不是這意思。」 「那末是甚麼意思呢?」 胡雪巖若無其事地問,聲音中不帶絲毫詰質的意味。而朱福年卻已急得滿頭大汗,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說些甚麼。 「那也不必說它了!」胡雪巖不再側面相逼,正面指出他的錯,「那五萬銀子,細看前後賬,分毫不少——」 「是啊!」朱福年急忙搶著辯白,「賬是決不會錯的。」 「錯不錯,要看怎麼個看法,甚麼人來看?」胡雪巖答得極快,「我看是不錯,因為以前的賬目,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,叫你們二少爺來看,就錯了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 最後這一問,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,只得先虛晃一槍:「我倒還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話?」 「再明白都沒有,五萬銀子說存恆記,結果存入福記,福記再分四次歸還。前後數目不錯,起碼拆息上,恆記吃虧了。不過,這在我看,是小事,你倒拿我前後的話,仔細想一想!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