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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九


  「胡先生,剛才二少爺跟我說了,說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記來。」他極力裝出欣幸的神情,「好極,好極!以後要請胡先生多教導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胡雪岩很懇切地,但說話已有老闆的味道:「老兄在恒記多年,將來著實還要借重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朱福年的臉色好看了些,陪著笑敷衍了一會。胡雪岩以話套話,將龐二跟他說的話,都打聽了出來,果然說的是「大股份」。顯然的,這是為了讓他好受恒記的同人看重,有意這麼說,龐二真的很夠交情。

  ※※※

  由邵仲甫作東,吃了一頓豐盛的「番菜」,龐二要陪怡雲老七到洋行裡去買首飾衣料,匆匆走了,主人留胡雪岩在原處喝「英國紅茶」,有話要談。

  在邵仲甫面前,龐二也說胡雪岩在恒記有大股份,因而他的神態也顯得跟第一次見面不同,連稱呼也改過了,不是稱兄道弟,而是叫「胡先生」。

  「胡先生!」他說,「我有句話請教,剛剛龐二少爺關照,以後恒記跟同興往來,歸胡先生你經手,那末,朱福年來說的話,算不算數?」

  一下子問到要害上,胡雪岩不敢輕率回答,先反問一句:「是甚麼話?」

  「恒記跟同興的往來,本來都歸朱福年一個人接頭,上十萬銀子的出入──或者調撥戶頭,都聽他一句話。以後,我們聽不聽呢?」

  這「調撥戶頭」四個字,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,當然往下追問:「恒記在寶號有幾個戶頭?」

  「三個。」邵仲甫答道:「恒記、繼嘉堂、福記。」

  「繼嘉堂」是龐家的堂名,「福記」當然是朱福年,這個都算是私人戶頭,但恒記與繼嘉堂不可分,福記的私人戶頭如何可以跟恒記混在一起?這其間,不言可知有了弊病。

  於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詢問,而且提出要求:「請同興先將福記歷年進出的數目,抄個單子給我。」

  邵仲甫一聽嚇一跳。這是錢莊的大忌──有錢的人,守著「財不露白」的古訓,在錢莊裡存款是決不肯告訴人的,用堂名或用個甚麼「記」的戶名,就是為了隱藏真相,而錢莊裡也有義務為客戶守機密,如今將福記存款進出的數目,洩漏給第三者,這話一傳出去,信用一失,人人自危,都來提存,豈不把同興擠垮。

  「胡先生,你是內行。」他哭喪著臉說:「這件事實在不敢從命。」

  他的難處,胡雪岩完全瞭解,所以早就想好了的,這時便即問道,「仲甫兄,我跟你有沒有仇?」

  「那裡來的仇?」

  「那不就是了!我跟你無冤無仇,何必來害你?福記是純粹的私人戶頭,我沒有資格查他的帳,既然跟恒記混在一起,當然我要弄弄清楚。就是在同興來說,也有義務拿福記的進出開給我看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你放心好了!我不會壞同業的規矩的。這件事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連龐老二我都不告訴他,你還怕甚麼?」

  邵仲甫想了想問道:「胡先生,你要這張單子做啥用場,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帳?」

  「不是!」胡雪岩說:「朱福年也不會曉得有這件事,我是根據你開的單子,盤恒記的帳。」

  邵仲甫真的為難了,「英國紅茶」喝了一杯又一杯,只是答不出來。

  胡雪岩也知道這是件極嚴重的事,不加點壓力,邵仲甫決不肯就範,所以用相當冷峻的聲音說道:「龐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號,我因為你老兄有言在先,沒有答應他。現在在看來,只有自己有錢莊,帳目才能弄得清楚。」說著,便有起身告辭的模樣。

  阜康一設分號,同興當然再也做不成恒記的生意,這一著棋是「將」邵仲甫的「軍」,他不能不著急。

  「胡先生,胡先生,有話好商量。你能不能讓我明天答你的話。」

  「那自然可以。不過有一層,仲甫兄你千萬記住,無論你答應也好,不答應也好,這件事只有你我兩個人曉得。」

  意思是不可洩露其事給朱福年。邵仲甫當然意會得到,連連答說: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
  到了第二天一早,同興錢莊派人送了信來,邵仲甫約胡雪岩,中午仍舊在那家番菜館見面。準時赴約,點好了菜,等「僕歐」退了出去,做主人的取出一個信封,擺在面前,跟他先有番話要交代。

  邵仲甫提出了「約法三章」:第一,這份清單不得洩漏給任何人,第二,不得以此作為對付朱福年的根據,第三,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設阜康的分號,恒記不能與同興斷絕往來。

  第三點其實是請求,只是邵仲甫的措詞不甚恰當,有些近乎要脅的意味。胡雪岩頗為不悅,「仲甫兄,」他這樣答道:「第一、第二兩點,我謹遵台命,第三點,我只能這麼說,我一定講同業的義氣。恒記如果是我一個人的事業,老兄吩咐,閒話一句,無奈大老闆是龐老二,他又是大少爺脾氣,如果惱了他,翻臉不認人,我說的話,他也未見得聽。所以這一點,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,我在旁邊總替同興說好話就是。」

  這是暗示邵仲甫,如果同興是這種近乎要脅的做法,龐二首先就會著惱,邵仲甫也是極老到的人,一聽他這話,自知失態,很見機地道歉。

  「胡先生,我不會說話,請你不要見怪。將來仰仗的地方還多,一切心照。我也不多說了,總而言之,聽你的吩咐就是。」

  胡雪岩的度量寬,有他這兩句話,不滿之意,隨即消失。等邵仲甫將他面前的信封移了過來,便即抽出裡面的單子來看,只見開頭寫的是「福記名下收付清單」,後面蓋著「同興協記錢莊」的書柬圖章。他不暇細看內容,將前後折起,用桌上現成的餐刀,裁下「福記」字樣及同興圖章,各約一指寬的兩張紙條,交回邵仲甫。

  這個小小的動作,使得邵仲甫大為服貼,一則見得胡雪岩的誠意,不會拿這張清單作為對付朱福年的把柄,二則也見得他心細──邵仲甫發覺自己做錯了,本來就不必寫明「福記」字樣,更不必蓋上書柬圖章,縱然胡雪岩無他,萬一遺失了這張清單,落入旁人手中,依然是件極不妥的事。幸好,他的這個錯誤,為胡雪岩及時糾正了。

  「胡先生,」他由衷地表示佩服,「有魄力的人,粗枝大葉,心細的人,手面放不開。只有你胡先生,這兩樣長處都有,實在是沒話可說了。」

  「謬獎,謬獎!」胡雪岩亦頗欣慰,因為邵仲甫言出至誠,看起來自己是在事業上結交了一個很有用的朋友。

  【第三十一章】

  朱福年的「把柄」雖已入手,胡雪岩卻反丟開了,他做事一嚮往好的方面走,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與龐二談判合夥的細節。由於彼此都具誠意,談判相當順利,胡雪岩在恒記不居任何名義,但先要為恒記作一番整頓,等到有了頭緒,再進行籌設阜康錢莊上海分號。對這方面,龐二表示概不過問,又說,如果胡雪岩資金不足,他可以拉一批長期存款的戶頭來,變相地為阜康增添資本。

  於是,雙方找了見證人來寫合夥的契約,胡雪岩請的是尤五,龐二找了一個他的父執,專做桐油出口的孫大存,合同簽押好了,龐二大張筵席,請見證人,也請恒記管事的人,包括朱福年在內,即席宣佈,賦胡雪岩以盤查銀錢貨色、考查同人、重新改組的大權。

  胡雪岩接著又站起來說了話,表示決不輕易更動,請大家照常辦事,不必三心兩意,話不多而扼要,每人都像服了顆定心丸。當然,只有朱福年是例外。

  到了第二天,朱福年來請胡雪岩到恒記去「視事」。他早就打好了主意,到了恒記在帳戶中坐定,管事的人一個個來見過,他問了問各人的經歷,隨即起身辭別,朱福年請他看帳,他回說:「不忙。慢慢兒來好了。」

  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馬,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彌補他的「花帳」,一半也是實話,因為眼前先有件與他切身利害有關的大事要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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