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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五


  案頭正好有本皇曆,劉不才隨手一翻,看到後天那一行,一個大「宜」字下,密密麻麻的小字,不問可知是黃道吉日。看皇曆有句俗語,叫做「呆人看長行」,長行的都是宜甚麼,宜甚麼,如果是個「破日」,只有短短一行,四個大字:「諸事不宜」。

  「後天宜乎出門。」他正好慫恿,「過了後天,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,我常在外面跑,無所謂,你好久不出門了,該挑個好日子。」

  「那,」龐二略一沉吟,毅然作了決定:「准定後天走。」

  於是,劉不才陪客,龐二料理出門的雜物。紈褲子弟好面子,送人的禮物就裝了半船,除了南潯的土產以外,還有兩箱瓷器,是景德鎮定燒的,龐老太太「六秩華誕」的壽碗,預備分送那種禮到人不到的親友。

  五月底的天氣,又悶又熱,出門是一大苦事,但龐二有龐二的辦法,在水路上「放夜站」,白天找濃密的柳蔭下將船泊下,船是兩條,一條裝行李,住傭人,一條是他跟劉不才的客船,十分寬敞,聽差的以外,隨帶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頭服侍,納涼、品茗、喝酒、閒談,十分逍遙自在。

  談風月、談賭經以外,少不得也談到胡雪岩。龐二雖是紈褲,但出身生意人家,與做官人家那種昏天黑地、驕恣狂妄的「大少爺」畢竟不同,不但在生意買賣上相當精通,而且頗能識好壞、辨是非,加以劉不才處處小心,說到胡雪岩這一次的受窘,總是旁敲側擊,以逗人的懷疑和好奇為主。因此,龐二不能不拿古應春的信重新出來,再看一遍。

  這一看,使得他大為不安。當時因為家裡正在做壽,賀客盈門,忙得不可開交,無暇細思,朱福年來了以後,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,說照胡雪岩的意思辦就是。這話乍看不錯,其實錯了,以自己與胡雪岩的交情,如何去賺他這個九五扣一萬六千銀子?當然是照洋人的原價收買。

  「糟了!糟了!」他不勝懊喪地說:「老胡心裡一定罵我不夠朋友!劉三哥,你要替我解釋。」接著,他把他的疏忽,說了給劉不才聽。

  「龐二哥,你也太過慮了,老胡絕不是那種人!感激你幫忙還來不及,那裡會多心?」

  「這叫甚麼幫忙?要幫忙就該──」龐二突然頓住,心裡湧起好些疑問。

  道理是很明白地擺在那裡,要講「幫忙」,就得跟胡雪岩採取一致的態度,迫使洋人就範。論彼此的交情,應該這麼辦,況且過去又有約定,更應當這麼辦。

  而目前的情形是,顯而易見的各行其是了。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難而退,解消了齊心一致對付洋人的約定,還是另有其它原故?必須弄個清楚。

  紈褲子弟都是有了疑問,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氣,所以龐二吩咐船家,徹夜趕路,兼程而進,到了上海,邀劉不才一起在「一品香」客棧住下,隨即命他的貼身跟班龐義,去找朱福年來見面。

  在路上,劉不才已隱約聽龐二談起他的困惑,心裡在想,這一見上面,說不定有一頓聲色俱厲的斥責,自己是外人,夾在中間,諸多不便,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,龐二亦不堅留,只說等下請他約了胡雪岩一起來,大家好好敘一敘。

  ※※※

  「這下要『豬八戒』的好看了!」聽劉不才說了經過,古應春興奮地看著胡雪岩說,「我們照計行事吧!」

  朱福年的底細已經摸清楚了,他本來是想「做小貨」的,虧得有龐老太太做壽一事,到了南潯,龐二先提胡雪岩的信,他見機改口,說是「正為這件事、要跟二少爺來請示」。這下,就如尤五所預料的,變成為東家賺錢,無可為非。古應春亦就針對這情形作了佈置──有個絲商也是南潯人,生意不大,人卻活躍,跟龐二極熟,與古應春也是好朋友,預備通過他的關係,將胡雪岩與朱福年的秘密交涉,透露給龐二。

  這個「秘密交涉」已經了結,五千銀子已經退了回來。古應春「存心不良」,另外打張收條給他,將同興錢莊的筆據,捏在手裡,作為把柄。但是胡雪岩卻不願意這樣做了。

  「不必,不必!一則龐二很講交情,必定有句話給我,二則朱福年也知道厲害了,何必敲他的飯碗?」他說,「我們還是從正路上去走最好。」

  所謂「正路」就是將交情拉得格外近,當時決定,借怡情老二的地方,為龐二接風。本來想即時去看他,當面邀約,怕他正跟朱福年談話,諸多不便,決定先發請帖。

  「有個人要請他作陪客。」古應春笑嘻嘻地說,是不懷好意的神氣。

  「你是說朱福年?」胡雪岩說,「照道理應該。不過,我看他不會來。」

  「不管他來不來?發了再說!」

  請帖送到一品香,帶回來一網籃的東西,有壽碗,有土產,另外還有龐二的一封信,道謝以外,表明準時踐約。

  時刻定的是「酉正」,也就是傍晚六點鐘,龐二卻是五點半鐘就到了。歡然道故之余,胡雪岩為他引見了尤五和古應春。

  龐二對古應春慕名已久,此時見他是個舉止漂亮、衣飾時新的外場人物,越有好感。至於對尤五,聽說他是漕幫中的頂兒尖兒,先就浮起一層神秘之感,因而看他樸實拙訥,更為好奇。紈褲子弟常喜結交江湖人物,尤五又是忠厚可親的樣子,自然一見如故。覺得這天來赴胡雪岩的邀約,大有所得。

  「你那裡的那位朱先生呢?」胡雪岩問道:「怎麼不跟你一起來。」

  一提到朱福年,龐二的笑容盡斂,代之而起的神色,不僅歉仄,還有惱怒。

  「老胡,」他略一躊躇,「還是我們私底下談的好。」他又轉臉問怡情老二:「二阿姐,可有清靜房間,讓我們談一歇?」

  「有的,請過來。」

  怡情老二帶他們到了尤五平時燒酒的小房間,紅木炕床上擺著現成的煙盤,她一麵點上那盞「太谷燈」,一面問道:「龐二少,要不要燒一口白相?」

  龐二喜歡躺煙盤,但並沒有癮,眼時有正事要談,無心燒煙來玩,便搖搖頭,表示不要。怡情老二也知道他們講的是「私話」,便悄悄退了出去,順手掩上了房門。

  「老胡,」龐二的聲音很奇怪,是充滿著憂慮,「你看我那個性朱的,人怎麼樣?」

 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說:「我跟他不熟。」

  「人雖不熟,你跟他有過交往。你的這雙眼睛,像電火一樣,甚麼都瞞不過你。我們是好朋友,而且說句老實話,我佩服的人也沒有幾個,你就應該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太懇切了,使胡雪岩在感動以外,更有不安,拿他的話細細玩味了一番,似乎是他對朱福年起了絕大的懷疑。莫非──「姓朱的拆了你的甚麼爛汙?」他忍不住問出口來。

  「現在還不敢說。」龐二點點頭,「我一直當他忠心耿耿,人也能幹。現在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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