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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三


  依照預定的步驟,他首先去看洋商,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,那個原在東印度公司任職的英國人,極善於做作,一見古應春的面,首先表示惋惜,當初談成交後,不曾先簽下一張草約,於今接到歐洲的資訊,絲價已跌,所以不能照原定的價格成交,他個人表示非常抱歉。又說:如果當初訂下草約,則此刻照約行事,總公司明知虧本,亦無可奈何。怪來怪去怪古應春自己耽誤。

  「是的,草約不曾訂,是我自誤。不過,中國人做生意,講究信義,話說出口,便跟書面契約一樣有效。」古應春從容問道:「歐洲的絲價,是否已跌,我們無法求證。我只想問一問:你是不是仍舊願意照原價買我們的絲?」

  「抱歉!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。」吉伯特答道:「如果你願意減價百分之十五,我們依舊可以交易。」

  「不行!」古應春答:「你向任何一個中國商人買絲,都需要這個價錢。」

  談判決裂是在意中。古應春離開怡和洋行,立即趕到二馬路一家同興錢莊,取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,存入「福記」這個戶頭。

  「好的!」同興的夥計說,「請你把摺子給我。」

  「沒有摺子。」古應春答道,「我們是裕記絲棧,跟福記有往來,收了我的款子,請你打一張收條給我。」

  生意上往來,原有這種規矩,同興錢莊便開出一張收據,寫明「裕記絲棧交存福記名下銀五千兩整」,付與古應春。同時又通知了福記,有這樣一筆款子存入。

  「福記」就是「豬八戒」的戶頭,他的名字叫朱福年。一接到同興的通知,深為詫異,因此等古應春去拜訪他時;首先便提到這件事,「老兄,」他問,「我們並無銀錢上落,你怎麼存了五千銀子在我戶頭裡?」

  「這是胡先生的一點意思。」古應春答道:「胡先生說,平常麻煩你的地方很多,早想有所表示,現在絲上賺了一筆,當然要送紅利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朱福年忽然裝得憂形於色地,「應春兄,你是剛回上海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末,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過頭沒有?」

  「碰過頭了。我就是為這件事,來向你老兄討教的。吉伯特說歐洲的絲價跌了,要殺我們的價。你看,該怎麼辦?」

  「這──我正也為這一層在傷腦筋。洋人壞得很,我們要齊了心對付他。他要殺價,我們就不賣。」

  「你這裡實力充足,擱一擱不要緊,我們是小本錢,擱不起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。」朱福年試探著問,「應春兄,你那裡的貨色,是不是急於想脫手?」

  古應春點點頭,面色凝重而誠懇,「實不相瞞,」他說,「這票絲生意,如果先沒有成議,各處的款子都還可以緩一緩,因為十拿九穩了,所以都許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。想不到煮熟了的鴨子又飛掉,只好請老兄幫忙,讓我們過一過關。」

  「不敢當,只怕我力量有限,作不得主──」

  「當然不會讓老兄為難,」古應春搶在前面說,「跟洋人做生意,不是這一回,再困難也不能走絕路。老兄也是內行,曉得洋人的厲害,所以我們這票絲,跌價賣給洋人,無論如何不肯。我跟吉伯特已經說過了,不管向那個中國人買絲,都非照原議的價錢不可。只要大家齊心,不怕洋人不就範。我想這樣,便宜不落外方,我們少賺幾個,老兄幫了我們的忙,總也要有點好處。」

  接著古應春便說了辦法,拿他們的絲賣給朱福年,照吉伯特的原價打個九五折,換句話說是,給朱福年五厘的好處,算起來有一萬六千銀子。

  古應春的神態,看來懇切,其實是安排下一個陷阱,如果朱福年知趣,收下那五千銀子的「紅包」,高抬貴手,仍舊照原議,讓古應春代表同業跟吉伯特去打交道,訂約成交,利益均沾,則萬事全休。無奈此人利令智昏,一隻手如意,一隻手算盤,心裡在想,一轉手之間,有一萬多銀子好賺,而且歸自己出面訂約,馬上就變成同業的頭腦,這樣名利雙收的機會,豈可錯過?

  只是心花雖已怒放,表面還不能不做作一番,「應春兄,只要我力量夠得上,無有不效勞的。不過,我是依人作嫁,這件事做是可以做,照規矩總礙先跟東家說一聲。歇個三、四天,給你回音好不好?」

  這兩句托詞,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,古應春心裡好笑,一隻腳已經被拉住了,他還在鼓裡!當時答道:「是的。規矩應該如此,不過總要拜託老兄格外上緊。」

  「我曉得,我曉得,最多四天功夫,一定有確實回信。」朱福年又說:「那五千銀子,決不敢領,請你帶了回去。」接著便拿鑰匙要開外國銀箱取銀票。

  「不!」古應春將他那只拿鑰匙的手按住,放低了聲音說:「老兄,我們遲早要付的,四天以後有了確實回信,我再把餘數補足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朱福年還不大懂他的話。

  「老兄,」古應春的聲音放得更低,「這筆生意,怎麼樣一個折扣、怎麼樣出帳,完全聽你老兄的。如果是照原價出讓,我們再補一萬一千銀子到福記。」

  這是叫朱福年作弊,意思是他大可跟龐二去說,為了幫胡雪岩的忙,照吉伯特的原價,先行墊付,帳上十足照給,暗中收下一萬六千銀子的回扣──這也是做法之一。朱福年一時無從決定,當然是先保留著這條路,所以點點頭說:「那也好!我們到時候再結帳。」

  於是歡然辭別。回到裕記絲棧,古應春找著尤五,不曾開口,先就得意大笑。

  由於古應春一到上海就忙著跟洋人與「豬八戒」打交道,匆匆一晤,尤五隻知道胡雪岩已授以「錦囊妙計」,卻不知其詳,所以這時看他得意大笑,雖覺欣慰,更多困惑,急於要問個明白。

  古應春說了經過,他還是不明白,「這裡頭有啥『竅檻』?我倒不懂,」

  尤五問道,「四天以後,照你的價錢賣給豬八戒,無非白白讓他得一萬六千銀子的好處,外帶捧他做個『老大』。」

  「那裡有這麼便宜的事?等我修起一封書信來,劉三爺一到,直投南潯,那時候就要叫『豬八戒照鏡子,裡外不是人』了!」

  「啊,啊!」尤五被點醒了,卻還不曾點透,「龐二是大少爺脾氣,要面子的,跟小爺叔的交情也夠。不過──」他說,「照我來說,豬八戒幫東家賺錢,他也不能說他錯。」

  「不然!」古應春問道:「五哥,你算是朱福年,設身處地想一想,他有幾個做法?」

  尤五想了一會答道:「他有三個做法,一個是自己『做小貨』──賺錢歸自己,蝕本歸東家。幫人做夥計,這是最犯忌的事。第二,他照你教他的辦法,跟龐二說是幫我們的忙,十足墊付,暗地裡收了個九五回扣,這也是開花帳,對不起東家的事。但是,他如果老老實實,替龐二打九五折收我們的貨,賺進一萬六千銀子歸入公帳,那就一點不錯了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,可惜還有一樣把柄在我們手裡。」古應春將同興錢莊所掣的那張收據一揚。

  「這──」尤五疑惑地,「這也好算是把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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