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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二


  「我不稀罕。只要──」

  「只要怎麼樣?」

  「只要──」妙珠很吃力地說:「只要你不變心就好了。」

  胡雪岩默然。覺得所遇到過的幾個女子,以妙珠用心最苦,脅之以死,動之以利,先怕嫁不成,嫁成了又怕人變心,心眼兒這麼多,將來怕難得相處。

  他的心裡很矛盾,有畏懼也有憐惜,因而既想設法將剛結上的紅絲剪斷,卻又覺得割捨不下,就這躊躇莫決之際,聽得妙珠幽幽地歎了口氣。

  「唉!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,我也跟你一樣,做事不會懊悔的。將來都看你!反正不管怎麼樣,我姓胡是姓定了。」

  聽得出來,這是從心底掏出來的真話。她有這樣的表示,自己便再無別的主意好打。但是胡雪岩也警覺到,此時不宜輕許諾言,宜乎硬起心腸來,言明在先。

  「你這樣一片誠心待我,我怎麼肯變心。不過,我有為難之處,你也該體諒。將來有不得不讓你委屈的地方,你肯不肯咬起牙關來承受?」

  妙珠咬一咬牙,答了一個字:「肯!」

  「那就好了。甚麼委屈,這時候也不必去說它,總之將心比心,到時候你肯為我設想,就曉得我要你受那種委屈,也是無奈。」

  這番話曖昧難明,妙珠認為必須問個清楚:「你倒說說看,是啥委屈?讓我心裡也好有個預備。」

  「譬如說,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,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,豈不是委屈了你?」

  「像這樣,不算委屈。」妙珠又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?」胡雪岩搖搖頭,「一時無從說起。反正都是這種事出無奈的情形。我們先談明天,我走了以後,你怎麼樣?」

  「自然是關起門來過日子。」

  這樣的答覆,是可以意料得到的。但說出口來,有聲音灌入耳中,少不得要想一想,這一想,便有疑問了。

  「你是過慣了熱鬧日子的,一個人清清冷冷,熬得下來嗎?」

  話問得很坦率,也很實在,可是妙珠卻覺得不中聽,因而語聲中便有不服氣的意味:「你看著好了,看我熬得下來,熬不下來?」

  熬不下來又如何?胡雪岩心裡在想,將來紅杏出牆丟了自己的面子。這件事非同小可,必得好好想個辦法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,說不算也不行,那就只有一條路好走。

  對這一重姻緣,一直優柔寡斷、訪煌遊移、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,恢復了他的明快果斷的性格,「妙珠!」他用毫不含糊的語氣說:「這些東西你自己先收起來,有機會我替你做點『小貨』,是你的私房,我決不來動你,至於丟你一個人在這裡,我也不放心,你等我明天一走,就收拾收拾行李,我再來接你,我想把你擺在上海。」

  到底有了個明確的了斷!轉彎抹角,終於逼出了他心裡的話,妙珠大為欣慰。但是,他還有個芙蓉在那裡,又將作何處置?

  「此刻在蘇州的『那一個』呢?」

  「你是說芙蓉?」胡雪岩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我拿她擺在湖州。」

  這就很容易明白了,他預備立三個「門口」,除了杭州在老家,上海、湖州各一處。上海是繁華之地,而且要做生意,就得常住上海,比較上以自己的處境最優越。

  妙珠苦心設計,做作得太久,這時候再也不願掩飾她的真情,收好她的首飾箱往床裡枕頭邊一放,隨即便貼住他的身子坐下,兩手環抱,抱住他的上半身,將臉偎依在他肩頭,深深地吸著氣,顯得極其滿足恬適似地。

  【第三十章】

 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,妙珠驚醒了問道:「是不是阿金?做啥?」

  「是我。」阿金高聲相答:「古老爺來了。說有要緊事情,要跟胡老爺說。」

  於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說知究竟。他披衣起床,開出門來,古應春歉然說道:「對不起!吵醒了你們的好夢。有個消息,非馬上來告訴你不可。」

  胡雪岩睡意猶在,定定神問道:「甚麼消息?不見得是好事吧?來,來,進來坐了談。」

  「不必!我直截了當說吧!五哥派了專人送信來,上海洋商那裡,事情怕有變化,龐二那裡的檔手出了花樣──」

  「是那個性朱的嗎?」胡雪岩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「是的。就是那個外號『豬八戒』的朱觀宗。」

  「這個人我早已看出他難弄。」胡雪岩搖搖頭,「你說,他出了甚麼花樣?」

  「五哥派來的那個人很能幹,講得很詳細。是這麼一回事──」

  原來「豬八戒」野心勃勃,想借龐二的實力,在上海夷場上做江浙絲幫的頭腦,因而對胡雪岩表面上「看東家的面子」,不能不敷衍,暗地裡卻是處心積慮要打倒胡雪岩。

  自從古應春跟洋商的生意談成功,由於事先有龐二的關照,豬八戒不能不跟著一起走。壞在胡雪岩不在上海,一時不能簽約,而古應春又到了同裡,造成可乘之隙。據尤五打聽來的消息,豬八戒預備出賣胡雪岩,他已跟洋商接過頭,勸洋商以他為交涉的對手,他也願意訂約保證,以後三年的絲,都歸此洋商收買,而眼前的貨色則願以低於胡雪岩的價格,賣給洋商。

  「這傢伙是跟洋商這麼說:你不必擔心殺了價,胡某人不肯賣給你!你不知道他在實力,我知道,他是空架子,資本都是別處地方挪來的,本錢擱熬在那裡,還要吃拆息,這把算盤怎麼打得通?不要說殺了價,他還有錢可賺,就是沒有錢賺,只要能保本,他已經求之不得。再說,新絲一上市,陳絲一定跌價,更賣不掉。」古應春越說越氣,聲音提得很高,像吵架似地:「你看,這個忘八蛋的豬八戒,是不是漢奸?」

  「你不必生氣。我自有治漢奸的法子。」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,「妙珠!你叫阿金先弄些點心來給古老爺呢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我吃不下,氣都氣飽了。小爺叔,」古應春說,「我看只有一個法子,一面你或者請劉三爺,趕到南潯去一趟,請龐二出來說話,一面我趕回上海,聯絡散戶對付豬八戒。」

  「龐二是孫悟空,治豬八戒倒是一帖藥。不過,還沒有到要搬請齊天大聖出來的時候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至於聯絡散戶對付豬八戒,打狗要看主人面,龐二面上不好交代,」

  「小爺叔!」古應春真的有點著急,「你處處請交情,愛面子,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講交情,不講面子,」

  胡雪岩想了想,笑了,「我已經有了法子。」他說,「豬八戒識相的,我們善罷干休,他如果不識相,那就真正是『豬八戒照鏡子』,我要搞得他『裡外不是人』。」

  「好啊!小爺叔,你說!」

  「不忙,不忙,先坐下來。」

  等胡雪岩拖他進了「新房」,妙珠已經草草妝成,一夜之隔,身份不同,古應春笑嘻嘻地叫一聲:「阿姨,恭喜,恭喜!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妙珠嬌羞滿面,「古老爺請坐,啥事體生氣?聽你喉嚨好響。」

  「現在不氣了。」胡雪岩接口說:「快弄點茶水來,我渴得要命。」

  於是妙珠喚來阿金,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,一面張羅著招待客人──胡雪岩說「有了法子」是寬古應春的心的話,直到慢慢洗完了臉,才真的籌畫出一個辦法。

  於是胡雪岩一面陪著古應春吃早點,一面授以對付「豬八戒」的秘計。古應春心領神會,不斷稱是。等談妥當,古應春即時動身,趕回上海,照計行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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