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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一


  俞武成本來就覺得得意,聽古應春這一說,越發有興,不假思索地大聲說道:「今天我們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。我一說,大家贊成,不過,老胡不准開口。」

  「何以不准我開口?」胡雪岩笑著抗議。

  「怕你煞風景──」

  俞武成剛說了這一句,古應春已猜到他的心裡,深怕一個說出口,一個有推託,好事變成僵局,所以急忙攔在前面說:「俞老,俞老!你請過來。」拉到旁邊一問,果不其然,俞武成就趁此刻,要為胡雪岩與妙珠撮合,現成的酒席,便是喜筵,賀客賀禮,也都來了。辦了喜事,胡雪岩明天好回蘇州去幹正經。

  「俞老,你的美意,我那位小爺叔一定感激。不過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他到底有何難處,還不曉得。你老的一句話,重似千金,說出來,他不能說個不字,但心裡如果有甚麼嘀咕,想來你也不願意。交朋友,總也彼此絲毫無憾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絲毫無憾」這句話,俞武成聽不懂,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。仔細想一想,自己有點冒失,說出話來,收不回去,面子上下不來,豈非自討沒趣?這樣想著,便對古應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。

  「不錯,不錯。老古你想得周到,如今,你看這件事怎麼辦?」

  古應春知道他好熱鬧,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種自以為是好意,便不許人不受的紈褲脾氣。再細想一想胡雪岩的態度,對妙珠已經回心轉意好事有望,便答應由他去作個探問。

  私下一談,胡雪岩的答覆是古應春再也想下到的,「我已經叫老周接妙珍來了。」他說:「俞老一開口,我就懂了,既然如此,回頭就煩你們兩位跟妙珍談一談,甚麼都好答應,只有一樣:不能老住在外面。」

  「小爺叔!」古應春楞了一下說:「我曉得你意思已經活動了,不想變得這麼快?是怎麼想了一想?」

  男女間事,無理可喻,胡雪岩的改變心意,是決定于重新貼上「胡寓」門牌的那一刻,而到底又是甚麼原因讓他決定貼上「胡寓」的門牌,是為了妙珠忽作懸崖勒馬之計而受了感動,還是一時興起?已莫可究詰。不過,他是個不肯欺心的人,既然有此決定,即令不為人知,亦不可相負。至於趁今天納寵,無非不願辜負朋友的好意,樂得「湊興」。

  感到興趣的,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應春,未吃喜酒,先鬧新房,都擠在妙珠屋中,歡然諧笑。等妙珍一到,俞武成和古應春「做媒」,代為談判條件,問她有何要求?

  「我沒有要求,這是件好事,我只有高興。不過,我總得問問妙珠的意思。」

  這是理所當然的,便讓她們姊妹密談。妙珍的意思,怕胡雪岩將來會變心,要他拿出一筆錢來,以防人老珠黃,後半輩子的衣食可以無憂。

  「你心裡要放明白,不是我在打甚麼主意。初出來那兩年的債務,總算弄清楚了,我不想一個錢的好處,他那筆錢拿出來,用你的戶名去存去放,摺子仍舊交給你。」妙珍又說,「我們姊妹一場,我完全是為你著想。」

  「那就跟他要三千銀子好了。」

  妙珠的身價,應該不止三千兩。不過這樁喜事,與一般情形不同,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勸。把話轉到古應春那裡,他不需徵詢胡雪岩的意見,便代為答應了下來,當時向這一晌掌管著胡雪岩的財務的劉不才,如數要足銀票,用個紅封袋套好,封簽上寫明「奩儀」,交了給妙珍。

  妙珍再轉交妙珠,她卻不肯收,送給姊姊,作為敬意。妙珍無論如何不要,姊妹倆推讓了半天,最後作為妙珠托她代為放息,妙珍才收下那個「紅包」。

  ※※※

  酒闌人散,妙珠方得有機會跟胡雪岩說話。只是原有無數語言,迫不及待地想傾吐,而到了此時,反覺無從說起。望著高燒的紅燭,回想這兩天的波折,心裡不辨是悲,是喜,是感慨,還是感激──感激日日在念經禮拜的白衣大士,菩薩有靈,終於如願以償。

 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,在緋色的光暈中,有著如夢似幻的感覺,凝視著鏡中的宜喜宜嗔春風面,自不免興奮而得意,但想到在蘇州的芙蓉,不由得又生歉意。就這樣心潮起伏,便想不起該怎麼找兩句話來跟妙珠說了。

  「洞房」中是出奇地沉寂,寂靜得燈花爆裂的聲音都聽得見。這使得炒珠大起警覺,也可以說是大起疑慮,如此良宵,決不該有這樣清冷的光景,於是覺得有句話非說不可。

  「你懊悔了是不是?」她問。

  胡雪岩很詫異,「懊悔甚麼?」他反問一句。

  「懊悔不該自己貼上『胡寓』那張條子?」

  「沒有這話!我做事從來不懊悔的。」

  妙珠默然。這總算是一種安慰,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?也許口中否認,心裡真有悔意。那樣子倒是自己該懊悔孟浪了。

 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,卻還未了咽。她心裡在想,錯了一步,錯不得第二步,寧可落下笑柄,也不能自誤一輩子,無論如何得要試出他的真心來。

  一念到此,立刻有了計較。要試別人的真心,先得自己表示真心,她毫不遲疑地打開一隻描金皮箱,從箱底取出首飾箱來,開鎖揭蓋,送到胡雪岩面前。

  箱子裡有玉鐲、寶石、戒指、珠花、金鎊、珈南香手串,都用新棉花包著,此時一樣一樣揭開來放在桌上,五光十色,令人目眩。胡雪岩不解所謂,忍不住問道:「你這樣獻寶幹甚麼?」

  「我的私房都在這裡。喏,你看!」她撿起一扣存摺,遞給胡雪岩。

  「你自己的東西,用不著給我看!」他不看存摺,順手拋在首飾箱裡。

  「這些首飾,我自己估一估,值兩萬銀子。你看呢?」

  「我不大懂。」胡雪岩說:「快收起來!財不露白。如果這時候外面有個賊在偷看,以後就危險了。」

  「不要緊的!這房子嚴密得很,圍牆極高,不怕賊來。」妙珠略停一下,回入正題:「我留著這些東西無用,說不定如你所說,叫賊偷了去,反害得我心疼,不如交了給你。」

  「交給我做甚麼?」

  「咦!那還不是隨便你,做生意派點本錢也是好的。」

  聽得這兩句話,胡雪岩的感想極多,但最後卻是笑了出來──想到「唱本」上的故事:公子落難,花園贈金,大魁天下,奉旨歸娶。看起來,妙珠多少也有這樣子的想法。

  這一笑,顯得有些輕侮,妙珠微感不悅,正色說道:「我是誠心誠意的正經話。」

  「我曉得你是誠心誠意。可惜,」胡雪岩想了想,還是將那句話說了出來:「你這番誠心,用錯了地方。」

  「怎麼呢?誠心待人還會錯?」

  「本心不錯,用得不得當。你要遇見一個肯上進的窮書生就好了,將來不說中狀元,進京趕考中個進士好了,明媒正娶,還掙副誥封給你。那有多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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