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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〇


 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。聽她這樣的表示,原該有如釋重負之感,卻反覺得無趣,就坐在妙珠原來的座位上,茫然不知所措。

  坐又有些坐不往,站起來隨便走一走,一定走到窗前,無意中向外一望,恰好看到妙珠,手裡拿著一張紅箋,上面彷佛有字,這很容易理解,她將那張「胡寓」的門牌取消了。

  這反使得他悵然若失。但是妙珠兩手空空走了進來,不提此事,他也不便先問,搭訕著說:「老古怎麼不來?」又問:「幾點鐘了?」

  「快打三點了。」妙珠換了一副態度,平添些周旋的形跡,「還是吃飯,還是先吃些點心?」

  「午飯、晚飯並在一起吃了!我也不餓。」他說,「那家館子好,晚上叫一桌席來,我借你的地方請客。」

  妙珠似有難色,但終於點點頭:「是那幾位客?」

  「還不就是這幾個熟人。主客是朱老大,在他家打攪了好幾天,應該表示點意思。」

  「叫酒席倒現成。」妙珠提醒他說,「如果你是臨時起意,要趕緊通知客人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自己去。」

  於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長衫,送他出門。等她關上大門,他才回身去看,果然,那張「胡寓」的朱箋消失了。但深紅的四隻紙角殘跡猶在,好比「家有喜事」的條子剛剛撕去那樣,令人興起一種曲終人散的悵惘。

  胡雪岩站了好一會,方始回身又走,走出巷口,就是一家箋紙店,他買了一張虎皮箋,看著櫃檯上的大墨海說:「你們這裡那位字寫得好,勞駕替我寫兩個字。」

  「喏,」小徒弟指著坐在帳台旁吸水煙的白鬍子老頭說:「我們老東家的字,呱呱叫!」

  那個鬢眉皆白的老掌櫃,便捧著水煙袋起身,含笑招呼,問明瞭胡雪岩要寫的字樣,就著現成的筆墨,一揮而就,年雖衰邁,腕力不弱,一筆魏碑,將「胡寓」二字寫得典雅凝重,很夠氣派。

  寫完裁齊,一客不煩二主,托小徒弟帶著漿糊,領他到妙珠家,在門柱上悄悄貼好,然後出巷雇了頂小轎一直來到朱家。

  進門就遇見週一鳴,他是中午到的。因為古應春體恤胡雪岩連日辛苦,特意不讓週一鳴去擾他的好夢。此時自是先談這一件大事,據說何桂清接信頗為高興,也頗為熱心,當時就上督署接洽,由營務處指派一位委員,是個姓奚的候補同知,專責辦理此案。奚同知在一兩天內,就要到同裡來跟蹺腳長根見面。

  「姓奚的,是我極熟的熟人。」俞武成在一旁插嘴,「此人極能幹,也極四海,是個好朋友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!」胡雪岩喜不開言,拱手長揖:「大哥,偏勞了!我本來就在發愁,只怕分不開身,如今就都拜託大哥了,我把老周留在這裡,聽你招呼。」

  「大家都有分的事,說甚麼偏勞?」俞武成慨然應承,「我也曉得你這陣子管閒事,耽誤了好些正經。這裡都交給我好了。你啥時候走?」

  「明天一定要走了。」胡雪岩趁機邀客,「打攪了朱老大好幾天,無以為敬,今天借個地方,專請你們幾位敘一敘。這個地方,老古知道,請他陪了去。」

  「是啥地方?方便不方便?」俞武成說,「我最怕在陌生地方應酬。」

  「方便,方便!」古應春代為回答:「包你不會拘束。」

  客是請好了,妙珠那裡卻還令人放心不下,怕她只有一個阿金,主婢二人,鋪排不開,因而又帶週一鳴,趕回「胡寓」去照料。

  到了那裡一看,才知是過慮。妙珠叫了半副「茶箱」,茶水、燙酒,兼帶值席,一起都有人照應。另外館子裡派來三個人,一個廚子、一個下手、一個打雜上菜,請一桌客有這麼多人料理,女主人根本清閒無事,在廊上嗑瓜子閑眺,顯得十分悠閒。

  「不過,老周,」妙珠很高興地說:「你來得正好,要勞你的駕,給我去借幾副牌來。」

  這是「餘興」中少不得的。週一鳴回朱家去借了麻將、牌九、搖缸,剛剛鋪設停當,大隊人馬已經到了。

  一馬當先的古應春,見了女主人就問:「妙珠,剛貼上去,簇簇新的一張條子,為啥又換過?」

  妙珠一楞,想不通是怎麼回事,「甚麼條子?」她問。

  「還不是那兩個字!你難道不明白。」

  她是真的不明白。空言相辯無用,所以先不作答,奔出大門一看,虎皮箋上「胡寓」二字,看墨蹟已經幹了,不是剛貼上去的。

  「是那個?」她心裡疑惑,莫非是──如果是他,又是甚麼時候貼上去的?

  會不會是古應春呢?他是個熱心人,也許說動了胡雪岩,回心轉意,有些撫慰的表示。但再想一想,便知不然,古應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嘔氣,撕下門牌這回事,則何由而出此舉?照這樣看來,還是胡雪岩自己改變了主意。到底把他感動得「降服稱臣」,拜倒在石榴裙下。妙珠十分得意,當然,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動。

  走回裡面,只見胡雪岩望著他一笑,這就是證實了是他幹的事。只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幹下的?這樣一件小事,都有點神出鬼沒,這個人實在厲害!不能不佩服,也不能不小心。

  心裡這樣在想,臉上也報以莫逆於心的一笑。古應春看在眼裡,越覺好奇心起。只是這樣的場合,他要幫著胡雪岩應酬,一時無法去盤根問底。

  「吃飯還早,」劉不才這時已很起勁地在拉搭子了,「我們怎麼玩?請俞老出主意。」

  「都是自己人,不好當真。」俞武成說,「今天妙珠從良,我們該有點意思,我出個主意,請大家公斷。我們推一桌輪莊牌九,贏了的不准落荷包,都拿出來,替妙珠置點啥!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胡雪岩急忙辭謝:「沒有這個規矩。」

  大家都贊成,只有胡雪岩堅辭不允,俞武成心直口快,便即問道:「老胡,你是不是怕我們掃了你的面子?」

  「大哥!」胡雪岩覺得他的話不中聽,但不能不表示惶恐,「你怎麼說這話?我只好不響了。」

  「對!」俞武成笑道:「不是我這樣子說,沒有辦法叫你不開口。來,來,我癡長兩歲,第一個莊該我。」這桌牌九,味道特別,大家都想輸幾文,讓妙珠有點好處,結果反而扯平了,四個莊,俞武成、劉不才、古應春、楊鳳毛分別推完,結帳只多了兩百五十兩銀子。

  「這不夠!再來!」俞武成擄過牌來洗著,「這一下推小的,大家放開手打。」

  於是下風出手都不能太少,檯面上有一千六百兩銀子,擲骰分牌,他看了一下,扣住牌不響,三門翻牌,點子都不小,俞武成輕輕將牌一掀,一對寶子,統吃。

  「夠了,夠了!我替妙珠謝謝。」俞武成將牌一推,拿銀票集中在桌子中間,笑盈盈地站起身來。

  一方牌九隻推一條便散場,劉不才賭了這麼多年,還是第一回見過這種事。輸錢還在其次,賭癮被勾了起來,未免難受,但亦無可奈何,只能罷手。

  古應春的感想不同,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!」他說,「我就佩服這種爽快的性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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