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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八


  當然,尤五與他的同道,亦決不會僅僅定下這麼一個宗旨,便將千斤重擔,不問青紅皂白,壓在胡雪岩肩上,他們也談到過許多能夠走、走得通的路。不過,這些想頭,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啟發而已。

  「小爺叔,我們也談過,第一,漕幫有船有人,不運漕糧,可以運別的東西,甚至於載客。現在難民多,有時要搭船覓個鋪位,還真不容易。你說,這行生意好不好做?」

  「當然好做。難處是怕官府不准。這,我來想辦法。」

  「對啊!」尤五十分欣慰,「我們要請小爺叔來出頭,就是這些關節,都要仰仗大力來打通。」

  「打不打得通,還不敢說。」胡雪岩又問:「你們還談些甚麼生意,」

  「絲、茶兩項銷洋莊,現在看樣子是一定可以恢復的了。我們想集一筆資本,請小爺叔替我們來做。」

  「這當然可以。不過我先要問一問,這兩項生意,賺了錢,是私人的,還是公眾的。」

  這話問得尤五一楞,「是啊!」他搔搔頭皮說,「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,現在是請小爺叔來替漕幫弟兄想辦法,如果賺錢公眾分,當然沒話說。不然,就只好擱在後頭了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個意思。五哥,」胡雪岩遲延了一下,終於問了出來,「我倒要請教,你的意思,是為公,還是──」

  「我的情形,你曉得的,無所謂公私。有錢,老太爺的用度先提起一份,此外就是大家用,手長的多用幾個,腳慢的少用幾個。」

  「這不是辦法,你總要定個章程出來。不要說你是一幫之主,就是我自己的生意,對夥計們也要一碗水往平處端,大家才會心服,」

  「是!小爺叔說得是。」尤五深深點頭。

  「這件事你不妨請老古替你參贊。現在不必會談它。絲、茶兩項生意,當然要做的,不過應該還有別的,大家有飯吃的生意好做。等我空一空來替你們動腦筋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先跟你說明白了,回頭席面上,他們還有話說。」

  這一夜的盛宴,算是漕幫公眾特請,雖非鴻門宴,但這頓飯也著實難吃,大家越是恭維,胡雪岩越覺責任沉重。所以一面謙虛,一面腹中尋思:江湖上行事,有時要「充」,不會的也得要大包大攬,滿口答應,有時要「沖」,不管做得到做不到,硬做了去。但是,有時既不能充,更不能沖,一要誠實,二要穩健。像此時的情形,充對了、沖過了,未見得見好,充不好、沖不過,則誤人大事,吃力而不討好,不智之甚!

  因此,他等大家的話告一段落,從容冷靜地說道:「剛才尤五哥跟我說,承各位台愛,我說不出推辭的話來。此刻想想,有兩句話,一定先要向各位說明白。」

  這不能不預先聲明的兩點苦衷是:第一,他個人的生意,以及招攬在身上的閒事很多,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,必須料理的時候,所以一時還無法為漕幫效勞,其次,他感歎著說:「做事容易做人難」,將來必不能盡如人意,希望大家諒解。

  對於第一點,自是同聲應承,提到第二點,儘管他措詞委婉,仍有好些人覺得不安,尤其是俞武成,很費勁地申述,大家決沒有任何成見,希望他不要多心。胡雪岩對「麻布筋多,光棍心多」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諺語,深具戒心,所以本來還想在這方面再發揮幾句的,見此光景,也只好緘口不言了。

  這一頓酒吃下來,已是斗轉參橫,除掉蹺腳長根,其餘都回到朱家歇宿。尤五因為同裡事畢,而松江、上海都還有許多事要等他去料理,決定第二天一早離去,特地到胡雪岩那裡話別,不想一談起來就沒有完,胡雪岩一再催促,他總捨不得走,話雖多,其實以後有機會再談亦可以,只是久別重逢,乍逢又別,覺得依依不捨而已。

  就這樣一談談到天亮,尤五索性直接上船,睡到松江。由於有他的朋友在一起,胡雪岩在禮節上不能不送行。河幹握別,人已疲乏不堪,正待回朱家蒙頭大睡,在一起的古應春眼尖,拉了他一把,急急說:「你看!」

  注目看時,一頂小轎,如飛而過,只從兩方鑲嵌的玻璃小窗中,看出是個女人,卻不辨是何面貌。

  「是那個?」

  「還有那個?」古應春笑道:「請問在同裡,還有那個女人是小爺叔你關心的?」

  這當然是指妙珠,但古應春這樣硬指他對妙珠關心,卻使他感到有口難辯的委屈。就在這苦笑無以為答之際,只見轎子已轉入一條小巷,他便脫口問了一句:「昨天搬出去以後,不知道她住在那裡?」

  「也許就住在這條巷子裡。」古應春慫恿著說:「去看看!」

  拉著走到巷口一望,果不其然,轎子已經停了下來。胡雪岩心想,既已如此,不如看個明白,因而不必古應春相勸,先就走了過去。

  到那裡一看,首先觸入眼簾的是,一幅簇新的朱箋,寫著烏光閃亮的兩個徑尺大字:「胡寓」。

  胡雪岩大為詫異,「老古,老古!」他慌慌張張地問:「妙珠也姓胡?」

  「我不曉得。」

  「這就有點奇怪了!」胡雪岩狐疑滿腹,「這樣『霸玉硬上弓』的事!我還是第一回看見。回去倒要問問妙珍!」

  「何必那末費事?現在有妙珠在這裡,為啥不問?」說著,古應春伸手便去叩門,胡雪岩想要阻止,已是不及,古應春拉起銅環「當當」地拍了兩下。

  黑漆雙扉開啟,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邊的小大姐阿金。

  「胡老爺!」麵團團像「無錫大阿福」的阿金,笑嘻嘻地說:「你莫非千里眼、順風耳?一早就尋得來了。」

  胡雪岩無心跟她逗笑,只問:「二小姐呢?」

  「剛剛回來。」

  一句話不曾完,妙珠已掀簾而出,布衣布裙,屏絕鉛華,已儼然「人家人」的樣子了。「古老爺,」她含笑迎客:「請裡面坐。」說著,拋給胡雪岩一個眼風,作為「盡在不言中」的招呼。

  這樣的舉止,是以胡家的主婦自居,胡雪岩心想:這就不必再問她的本姓了。如今要動腦筋的是,設法讓她將「胡寓」這張朱箋取消。

  這樣盤算著,便聲色不動地說:「你這房子,倒不錯。難為你覓得著,說搬就搬,一搬就有合適的房子,倒真湊巧。」

  「是啊,巧得很!」妙珠很高興地說,「我領你們看看。」

  於是從前到後,走了一遍,最後到客堂落座。傢俱似是現成有在那裡的,屋角堆著箱籠什物,還未整理。

  「今天還亂糟糟的,沒有地方坐。古老爺,你下次來就好了。」妙珠又說,「做絲生意,總少不得要到同裡來,如果沒有地方落腳,就住在這裡好了。這裡,古老爺,你當它自己的家一樣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。」古應春說,「如果到同裡,一定來看你。」

  修行的話也不說起了!胡雪岩心裡好笑,想挖苦她兩句,又怕她動氣,便忍住了。但嘴角掩不住那種近乎捉住人錯處的笑容,使得妙珠忍不住要問。

  「胡老爺,你笑啥。笑我做事顧前不顧後,是不是?」

  「顧前不顧後」五個字,不堪尋味,胡雪岩卻不說破,只問:「你這房子是租,是典,還是買的?」

  「租的,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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