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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六


  越是這種不講理的誣指,越見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。但局面越來越僵,僵得有無法收場之勢,胡雪岩當然自悔輕率,尷尬萬分。妙珍和劉不才也只有從中打岔,亂以他語,倒是古應春,忽有妙語,通前澈後,略想一想,作了個「大膽」的決定。

  「妙珠!」他起身招招手說,「你來,我有句話問你。」

  「古老爺!」妙珠率直拒絕,「有話,你在這裡說好了。」

  「喔唷!」古應春故意撫摸著前額,「這個釘子碰得好厲害。」

  雖是玩笑,含有指責之意,勾欄人家以不得罪客人為第一要訣,所以妙珍代為道歉:「對不起,對不起,古老爺!她年紀輕,不懂事,一切包涵。」接著,便正色向妙珠訓斥:「你怎麼連好歹都不懂!古老爺有話問你,自然是好意。『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』!還不跟古老爺賠罪。」

  妙珠也覺得自己不對,但要她賠罪,卻又一時變不出那樣的臉色來,幸好古應春體恤,連聲說道:「賠甚麼罪,賠甚麼罪。來,來,我們到這面來談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拉,妙珠也就順勢收篷,跟到一邊,悄悄說道:「古老爺,真對不起,我不是有心的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,這不必去談了。我問你,」古應春停了一下,用很鄭重的語氣問道:「你是不是下定決心,非姓胡不可?」

  妙珠抬起一雙大大的眼睛,很快地看了他一眼,接著便垂下頭去,然後,微微頷首。

  「好的!不過事情一時不會成功,一年半載,說不定三年兩年,你等得及嗎?」

  「沒有啥等不及!」妙珠用極輕的聲音回答。

  「那就讓胡老爺替你造一座家庵,反正帶發修行──不要說帶發修行,就真的做了尼姑,也可以留起頭髮來還俗的。」古應春又說:「你想想,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,還不算是胡家的人?」

  這不但是一句話指點了迷津,也因為古應春站在自己這邊,越發增加了信心,因而妙珠眉開眼笑地不斷低聲稱謝:「古老爺,謝謝你,謝謝你!」

  「我的話,你擺在心裡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曉得。」

  話雖如此,妙珠到底不是那種老於世故,深于城府的九尾狐,開朗的心情,不知不覺地擺在臉上。妙珍和劉不才看她神情舒坦,自然都感到快慰,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,一方面覺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風面,一掃愁苦之容,格外顯得明豔照人,看在眼裡,愛在心頭,一方面又怕古應春擅作主張,投其所好,如果所許的願心是自己辦不到的,則又何以善其後?

  心裡六上八下半天,終於趁劉不才大談賭經時悄悄問妙珠:「古老爺跟你說點啥?」

  她眼波閃耀,斜著從他臉上飄過,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:「不好跟第三個人說的。」

  她裝假,他便有意逗她:「想來是他看中了你了?你可當心!古才爺有個『女張飛』管著。」

  「女張飛?」妙珠觸發了好奇心,「怎麼叫出這麼個名字來。你倒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來!」胡雪岩趨勢將她一拉,兩人走到屏風背後,在一張楊妃榻上,並排坐了下來──「女張飛」自然不談了,但卻別無話說,一個拉著她的手凝視,一個低頭不語。

  「胡老爺!」是妙珠先開口,「你說要給我造一座家庵,這話算不算數。」

  「我跟你說說笑話的。」胡雪岩正好改口,「莫非我真的作孽?年紀輕輕的,送你進庵堂去過那種日子?」

  「哼?」妙珠微微冷笑,「造一座庵,也要幾百兩銀子,自然捨不得了!」

  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這是激將之計,當即答道:「幾百兩銀子小事。不要說你我有過交情,那怕初見面,送你幾百兩銀子,也沒有甚麼了不得的。」

  「既然你這樣說,我先謝謝你,明天等家庵造好了,我供你一個『長生祿位』。」

  「不行,不行!『家庵』兩字,再不用提起。」

 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紅塵,要去帶發修行,就這片刻之間,她照古應春的指點,另外打定了主意,「你不用管,你總歸給我幾百兩銀子,讓我造間新房子住就是了。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你肯不肯?」

  「談不到甚麼肯不肯。你如果不相信,我馬上給你銀子好了。」

  「那倒不必。說過算數,」

  接著,她伸出春蔥樣的一隻小指,一鉤新月似地彎著,胡雪岩也伸出小指來跟她勾了勾。接著,便一手攬住了她的腰,說了句真心話:「妙珠,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?又捨不得你,又怕你。」

  「怕我甚麼,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。」

  「老虎倒不是,是一條──」

  「一條甚麼?」

  胡雪岩想說:是一條會纏人的蛇。但因已領教過妙珠的脾氣,不敢造次,所以話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,等她再追問時,自然也不肯出口,笑笑而已。

  「我知道你怕我。」妙珠有些悔恨不勝似地,「我也知道我的脾氣,就是改不掉。」

  一個人能有自知之明,便容易相處了,胡雪岩心想,不管將來如何,能勸得她稍斂那種剛烈性情,總是好事,「妙珠,」他先恭維她一頓,「說良心話,我從杭州看到上海,上海看到蘇州,像你這樣的人品,真是頂兒尖兒,再沒有話好說──」

  「好了,好了!不要替我亂戴高帽子。捧得高,跌得重,下面就要說到我的壞處了。」

  一說破,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,仍然只能付之一笑。

  「閒話少說。」妙珠忽然問道,「你住房子喜歡怎樣一種格局?」

  這話問得太突兀。胡雪岩想了一下,方始明白,但也不願說破,只反問一句:「你呢?你喜歡怎樣的格局?」

  「我喜歡高大涼爽,前後空地要多。」

  「那末,你就照你的意思去蓋好了。如果要修怎麼樣一座亭臺樓閣的大花園,我力量不夠,普通一所住宅,我還送得起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房子是你住,不是我住,自然是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。」

  最後一句話,是有意這樣說的,暗中拒人於千里以外,這,妙珠也懂,不過她受了古應春的教,已打字一個「磨」字的主意,所以並不覺得失望,神態自若地問道:「你們杭州的房子是怎樣的格局?」

  「普通人家前後廂房,中間是正屋,有個名堂,叫做『四盤一湯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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