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二六五


  風塵中人,善於做作,而況是帶著真情的做作,那番低徊欲絕的神情,真是滿座惻然。劉不才一向是個尋快樂的人,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,但以他的身份,頗難為詞,便遞個眼色給古應春,示意他有所主張。

  古應春懂他的意思,但這樣的事,何能擅作別人的主張,也不便當著珍珠姊妹勸胡雪岩莫負芳心,怕她們誤會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諾。想了一下,唯有不著邊際地勸慰一番。

  「妙珠,」他說,「事情是來得突然了一點。胡老爺不是不中意你,他有他的難處。凡事事緩則圓,只要郎有情,姐有意,總有成其好事的一天。」

  在他覺得這是遙遙無期,說如不說的「空心湯糰」,而在妙珠卻大有領悟,她平時喜歡聽小書,也喜歡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,才子佳人,癡心苦戀,歷盡艱難,最後終了大團圓的事,在肚子裡記著好多,這時聽得古應春的話,就像一把鎖匙開啟了她失而復得的一具百寶箱,心想:對啊!他自己不也說過「好事多磨」,我且耐著性子磨,那怕他有棱有角,要磨得他圓轉自如,滾入自己懷中。

  這樣想著,臉色就不同了,低眉垂眼,神思不屬地在悄然思量。席間的談話,一概不聞。別人倒還好,胡雪岩是驚弓之鳥,心裡在想,莫非她又生了拙見?常聽人說:一個人自盡,在剛要斷氣的剎那,想起塵世繁華,一定痛悔輕生。所以遇救之後,決不會再想到自盡,如果真的想死,則其志堅決,異於尋常,預先顧慮到可能會再度遇救,想出來的尋死的辦法,是別人所防不到的,那就死定了!

  轉念到此,悚然自驚,急急抬眼去看妙珠,但見她神態安閒,又不像是在想尋死的樣子,倒有些困惑了。

  「妙珠,」這次他伸過手去,她不曾拒絕,「你在想啥心事?」他率直地問。

  「我在想──」她突然嫣然一笑,「不告訴你!」

  這一笑,使胡雪岩大為安慰,一切顧慮,都拋在九霄雲外,因為這個笑容,決不會出現在想尋死的人的臉上。

  「告訴是要告訴的,」古應春也覺得安慰,所以打趣她說,「要私底下說,才有味道。是不是?」

  妙珠不答,拿起銀杓子來,又替大家斟酒,然後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,看著妙珍說道:「珍姊,你吃點酒!」

  「越大越不懂規矩!」妙珍彷佛又好笑,又好氣地說:「怎麼不敬貴客,來敬我?」

  「自然有道理在裡頭。」

  「你講!啥道理?」

  「你先吃了我再講,講得沒有道理,我一杯罰兩杯!」

  「這話對!我做見證,」劉不才插嘴,「妙珍你就先吃了。看她怎麼說。」

  於是妙珍將面前的半杯酒,一飲而盡,放下杯子,與他人一樣,都注視著妙珠,要聽她有甚麼出以如此鄭重態度的話說。

  妙珠自覺絕妙的智珠在握,神態極其從容,「珍姊,從爹娘故世,多虧你照應。如今李七爺要做官去了,眼看珍姊你是現成的一位官太太。剛才這杯酒是恭喜你!」她看著劉不才和古應春問道:「這杯酒,珍姊是不是該吃?」

  「對,對!」兩人異口同聲附和。

  「好了,好了。」妙珍催促,「你自己有話快說。」

  「剛才這杯是喜酒。」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,「我是有兩句極要緊的話,珍姊你再吃一杯,我才能說。」

  妙珍又好笑,又好氣,「死丫頭!」她咬一咬牙,「我再不上你的當了。」

  看她們姊妹倆的神情,大家都笑了,只有妙珠例外,「真的!是極要緊的話!」她說,「說出話來,有沒有道理,是要大家評的。如果沒有道理,我一杯罰三杯。」

  「真硬氣!」劉不才攛掇著說:「妙珍,你不能輸給你妹妹。」

  席面上原要這樣才熱鬧,妙珍就裝得很認真地說:「劉老爺,我聽你的話。回頭她的話沒有道理,你可要說公話。」

  「當然!當然!」劉不才親自執杓,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。

  等她幹了酒,妙珠問道:「珍姊,你倒爬上高枝兒去了,丟下我一個怎麼辦?」

  「對!」劉不才脫口就說:「問得有道理!」

  古應春和胡雪岩亦以為然,但他們的心思都快,覺得她這句話不但問得有道理,而且問得很厲害──尤其是胡雪岩彷佛看到一片羅網迎頭罩了下來。

  妙珍也確是這樣的心思,打算著讓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,也是個極好的歸縮,但這是私下打算,不便公然透露,否則胡雪岩會起反感:原來你自己急著要從良,而撫妹之責,又不能不盡,才套到我頭上。我偏不要!

  因為有此顧慮,一時楞在那裡說不出話來,妙珠趁機又說:「我也知道珍姊為難,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。珍姊,你讓我先走一步。」

  「先走?」妙珍愕然,急急問道:「走到那裡去?」

  「我想先搬出去住。」妙珠以從容而堅決的語氣答道:「這碗飯,吃到現在為止了!」

  這一說,大家才算明白,雖未從良,願先「脫籍」。這也是好事,但總得有個著落,才是辦法。

  「至於住的地方,我也想過了。」妙珠說道,「多的是庵堂,讓我帶發修行,修修來世,總也是辦得到的。」

  「這,怎麼可以?」劉不才大搖其頭,「年紀輕輕,說出這種話來,豈不叫你的姊姊傷心?」

  「我想,」妙珍慢條斯理地說,「果然有志氣不吃這碗飯,我倒也贊成。先搬出去住也可以,住庵堂就不必了。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胡老爺,你說是不是?」

  胡雪岩心想,妙珠似乎胸無城府,花樣倒真不少,且「將」他一「軍」,看她怎麼說?

  「我不相信妙珠年紀輕輕,會看破紅塵,要修甚麼來世?如果,」前一句話倒沒有甚麼毛病,壞就壞在「如果」,他說:「如果真的要修行,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。」

  這真是語驚四座,珍珠姊妹無不變色,劉不才和古應春也深為不安,覺得他這句話太重了。

  在妙珠,不但氣,更多的是恨,心裡在想:真看不出他,好狠的心腸,一死回不了他的意,現在還要逼自己出家。然而她也是好強的性格,說了不算,教人笑話。於是她又想:好!我就跟你賭這口氣!

  衝動之下,不假細思,「胡老爺一言為定。」她站起身來福了福:「我先謝謝你!」

  「說笑話的!」劉不才先喊了起來,「妙珠,你怎麼當真?」

  「決不是說笑話。」妙珠的臉色煞白,「我懂胡老爺的心思,最好我在這時候就一剪刀拿頭髮剪了起來。這可對不起了,修行在心,不在乎做不做尼姑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