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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三


  「小爺叔,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?拿你恨得這樣子,真教人不懂!」

  「你不懂,我也不懂。」胡雪岩唯有裝傻,而且不希望古應春介入,所以接著便做了個送客出門的姿態,將身子往旁邊一挪,手一揚,「天快亮了,請上床去吧,睡不了多少時候了。」

  聽這一說,妙珠的哭聲突然提高,彷佛第三者一走,她就孤立無援,有冤難訴似地,於是古應春躊躇了。

  「到底為甚麼?」

  「她要跟我,又不肯好好談。弄這『一哭二鬧三上吊』的一套,你說好笑不好笑?」

  古應春大感意外,不假思索他說了句:「這是好事啊!」

  「好事多磨!總也要慢慢兒談,慢慢兒磨,才可以談得攏。」胡雪岩打個呵欠,又催他走:「你請吧,我也要睡了。」

  等古應春一走,妙珠的哭聲也停住了,因為胡雪岩已有表示,她便等著他來談。誰知他一口將燈吹熄,上了床卻不開口。

  事情成了僵局,妙珠又羞又惱,而且初次領略到胡雪岩的手段,真個因愛成仇,心思撥不轉,拚命往牛角尖裡去鑽。

  越想越氣,越想越覺得做人乏味,再看胡雪岩時,鼾聲大起,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逼到了絕路上,悄悄起床,流著眼淚,找了根帶子出來,端張椅子到床腳,在床頂欄杆上,將圈套結好,頭一伸上了吊。

  胡雪岩的鼾聲是假的,有意冷落妙珠;好逃避糾纏,她起來從他身上跨過下了地,他都知道,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甚麼,只覺得床突然一震,不由得睜開了眼,一望之下,嚇得心膽俱裂,跳起身來,赤腳下了地,將妙珠的下半身一抱,往上一聳,那個圈套總算卸掉了。

  妙珠的氣剛要閉過去,上了圈套,後悔嫌遲,那一剎那,只覺得世間樣樣可愛,人人可親,所以此時遇救,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拋在九霄雲外,一片心中,除了感激,還是感激,趁勢抱往他的頭,「哇」地一聲大哭而特哭。

  這一下,不但驚醒了古應春,也驚動了妙珍和前後院的閒人,紛紛趕來探望,但心存顧忌,只在窗前門外,探頭探腦,竊竊私議,只有妙珍排闥直入,但見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,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褲,赤著腳坐在那裡,樣子相當窘迫。

  她只有向站在一邊,彷佛遭遇了絕大難題,不知如何應付的古應春探問:「古老爺,到底為了啥?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爺?」

  古應春不答,只將嘴一努,視線上揚,她順著他的眼風看過去,才發覺朱漆床欄杆上,束著一條白綢帶子,莫非妙珠曾尋死覓活來著?心裡疑惑,卻怎麼樣也問不出口來,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。

  這時的胡雪岩,心裡異常矛盾,異常難過,但也異常清醒,為了應付可能會有的麻煩,他覺得非先在理上占穩了地步不可。

  於是他沉著臉說:「珍姊,我有句話要請教你。彼此初會,但有李七爺的關係在那裡,大家都不算外人,我到同裡來作客,妙珠要害我吃一場人命官司,我真不懂,為啥要這樣子跟我過不去?」

  這幾句話,不但說得妙珍大為惶恐,連古應春都覺得太過分了,所以搶著說道:「小爺叔,話不好這樣子說──」

  「我說得並不錯。」胡雪岩有意裝出不服氣的神情,「你倒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,她一口氣不來,害我無緣無故打這場人命官司,是可以開得玩笑的事嗎?」

  妙珍至今還只明白了一半。她實在不懂妙珠為何要上吊,為何上吊又不死?只是聽胡雪岩這樣發話,衷心感覺歉疚,便只好這樣說,「胡老爺,我想總是妙珠得罪了你,你千萬不要生氣,等我來問她,回頭給胡老爺磕頭賠罪。」

  「好!」胡雪岩趨勢站了起來,「你問問她!問她看看,我那裡虧待了她?前後不過三天的功夫,那裡來的深仇大恨,要這樣子害我!」

  在床上的妙珠,既感愧悔,又感委屈,哭得越發傷心。古應春倒起了一片憐惜之心,但還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,不便說甚麼,只陪著他走到外面。「小爺叔!為啥會搞得她要上吊?到底你說了甚麼話,叫她如此傷心?」

  「輕點,輕點!」胡雪岩埋怨地說,「你要幫著我『唱雙簧』才對,怎麼開出口來,總是幫人家說話?」

  古應春報以苦笑,然後自語似他說了句:「長根怎麼不露面,我去找他來。」

  胡雪岩不響,這是默許的表示,古應春便開門走到外面,閒人甚多,見他的面都避了開去,古應春也不理他們,一直尋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。

  「李七爺呢?」他問一個娘姨。

  「昨天沒有住在這裡。當夜就回盛澤去了。不過中午就要回來的。」

  於是古應春只好折回原處,只見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說話,發現他來,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,彷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。

  「古老爺,要請你說句公道話。」妙珍一開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語氣,「我妹子眼界高,從來沒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,今天為了胡老爺,連命都不要了!只看這一層,胡老爺也該有句話。」

  「慢來,慢來!」古應春聽她話中略有負氣的味道,所以先出以安撫的態度,「有話慢慢兒談,你請過來,怎麼回事,先說給我聽。」

  妙珍聽他這樣說,便跟著古應春走到一邊,簡單扼要地提出要求,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,而胡雪岩一口拒絕,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。希望古應春主持公道。

  這公道如何主持?不論從那一方面來說,他對胡雪岩只有諫勸,聽不聽在人家。不過,他也很困惑,胡雪岩為人最隨和,這番好意,就是難接受,也該婉言辭謝,何以話鋒硬得竟連妙珍也感到氣憤了。

  「你等一下,讓我先來問問我們小爺叔。」

  問到胡雪岩。他又有一番說詞,認為妙珍的話,跡近要脅,同時事實上也無法相許,加以這幾天身心交疲,不耐煩多作糾纏,所以乾脆回絕。

  看起來胡雪岩也有些負氣,但論道理,妙珍是骨肉連心,疼她妹子,說幾句氣話是可以原諒的。不過,胡雪岩身心交疲,肝火不免旺些,似乎也是情有可原,反正都是一時情緒不佳,事後自然相互諒解,旁人亦可以代為解釋得清楚的。癥結是在「事實上無法相許」這句話,不能不問。

  「小爺叔,你有啥難處,說來聽聽。」古應春問道,「可是我們那位嬸娘那裡說不通?」

  「正是!為了芙蓉,大打饑荒,至今還不曾擺平,我何苦又惹麻煩?」

  古應春想了一會說:「這總有辦法可以弄妥當。最主要的是,你到底喜歡不喜歡妙珠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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