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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二六二


  古應春是有心來做「串客」的,便順著他的意思說:「對!天氣太熱,酒,免了。」

  「這樣吧,吃點『楊梅燒』,是我去年泡的,一直捨不得吃,今天請請胡老爺。」

  「那好。」古應春又改了口氣,「楊梅燒可以祛暑,不妨來一杯。」

  於是在一張大理石面的小圓桌上,妙珍親自安席,烏木銀鑲筷,景德鎮的瓷器,餐具相當精緻。等擺上冷葷碟子,妙珍親手捧出一個白瓷罈,打開布封口,一揭蓋子,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來,這種用洞庭山白楊梅泡的高粱酒,酒味都到了楊梅裏面,其色殷紅的酒,甜而淡,極易上口,最宜於這種初夏午間飲用。

  坐定斟酒之際,妙珠翩然而至,不施脂粉,只梳一個烏油油的頭,插著一排茉莉,倩影未到,香風先送,走到席前,從劉不才招呼起,最後才輕輕地喊一聲:「胡老爺!」秋波流轉,盈盈欲淚,但彷彿警覺到此時此地,不宜傷心,所以極力忍住,低著頭坐在胡雪巖身邊。

  包括胡雪巖在內,誰都不提這天黎明時分,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,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,手揮五弦,目送飛鴻般,應酬得席面上非常熱鬧,但彼此的視線,總離不開妙珠,她不知道是別有幽怨,還是不好意思,一直低著頭,偶爾揚眉,飛快地看胡雪巖一眼,不等他發覺,便又避了開去,實在猜不透她是甚麼意思。

  在胡雪巖卻是別有滋味在心頭,想起一早跟她說的話,對她的態度,自覺過分,不免歉疚,便悄悄從桌子底下伸過一隻手去,想握住她的手,她靈得很,拿手一移,讓他撲了個空。

  越是這種帶些負氣的動作,越使胡雪巖動情,便笑嘻嘻地問道:「還在生我的氣?」

  「我那裏敢?」

  「不是甚麼敢不敢!」古應春接口,「妙珠根本沒有生氣,是不是?」

  「是啊!」妙珍也說,「好端端地生甚麼氣?」

  「妙珠!」她努一努嘴。意思是胡雪巖的酒杯空了,要妙珠替他斟酒。

  妙珠遲疑了一下,取起酒罈中的銀勺子,舀了一杓酒,從劉不才斟起,最後才替胡雪巖斟滿。

  「別人都有楊梅,為何我沒有?」胡雪巖故意這樣質問。

  妙珠不響,舀了兩個楊梅,放在一隻小碟子裏,推到他面前。

  「討出來的不好吃。我不要了。」

  「我也曉得你不要!」妙珠冷笑,「你就是看見我討厭。」

  「妙珠!」她姊姊重重地喊,帶著警告的意味。

  這讓胡雪巖頗為不安,怕姊姊要管妹妹,妹妹不服頂嘴,豈不煞風景?

  妙珠倒不曾頂嘴,只又是眼圈發紅,盈盈欲涕,越惹人憐惜。於是做姊姊的嘆口氣,欲言又止,似乎想埋怨、想責備,總覺得於心不忍似地。

  風塵中人,善於做作,而況是帶著真情的做作,那番低徊欲絕的神情,真是滿座惻然。劉不才一向是個尋快樂的人,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,但以他的身份,頗難為詞,便遞個眼色給古應春,示意他有所主張。

  古應春懂他的意思,但這樣的事,何能擅作別人的主張,也不便當著珍珠姊妹勸胡雪巖莫負芳心,怕她們誤會他代胡雪巖作了承諾。想了一下,唯有不著邊際地勸慰一番。

  「妙珠,」他說,「事情是來得突然了一點。胡老爺不是不中意你,他有他的難處。凡事事緩則圓,只要郎有情,姐有意,總有成其好事的一天。」

  在他覺得這是遙遙無期,說如不說的「空心湯團」,而在妙珠卻大有領悟,她平時喜歡聽小書,也喜歡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,才子佳人,癡心苦戀,歷盡艱難,最後終了大團圓的事,在肚子裏記著好多,這時聽得古應春的話,就像一把鎖匙開啟了她失而復得的一具百寶箱,心想:對啊!他自己不也說過「好事多磨」,我且耐著性子磨,那怕他有稜有角,要磨得他圓轉自如,滾入自己懷中。

  這樣想著,臉色就不同了,低眉垂眼,神思不屬地在悄然思量。席間的談話,一概不聞。別人倒還好,胡雪巖是驚弓之鳥,心裏在想,莫非她又生了拙見?常聽人說:一個人自盡,在剛要斷氣的剎那,想起塵世繁華,一定痛悔輕生。所以遇救之後,決不會再想到自盡,如果真的想死,則其志堅決,異於尋常,預先顧慮到可能會再度遇救,想出來的尋死的辦法,是別人所防不到的,那就死定了!

  轉念到此,悚然自驚,急急抬眼去看妙珠,但見她神態安閒,又不像是在想尋死的樣子,倒有些困惑了。

  「妙珠,」這次他伸過手去,她不曾拒絕,「你在想啥心事?」他率直地問。

  「我在想——」她突然嫣然一笑,「不告訴你!」

  這一笑,使胡雪巖大為安慰,一切顧慮,都拋在九霄雲外,因為這個笑容,決不會出現在想尋死的人的臉上。

  「告訴是要告訴的,」古應春也覺得安慰,所以打趣她說,「要私底下說,才有味道。是不是?」

  妙珠不答,拿起銀杓子來,又替大家斟酒,然後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,看著妙珍說道:「珍姊,你吃點酒!」

  「越大越不懂規矩!」妙珍彷彿又好笑,又好氣地說:「怎麼不敬貴客,來敬我?」

  「自然有道理在裏頭。」

  「你講!啥道理?」

  「你先吃了我再講,講得沒有道理,我一杯罰兩杯!」

  「這話對!我做見證,」劉不才插嘴,「妙珍你就先吃了。看她怎麼說。」

  於是妙珍將面前的半杯酒,一飲而盡,放下杯子,與他人一樣,都注視著妙珠,要聽她有甚麼出以如此鄭重態度的話說。

  妙珠自覺絕妙的智珠在握,神態極其從容,「珍姊,從爹娘故世,多虧你照應。如今李七爺要做官去了,眼看珍姊你是現成的一位官太太。剛才這杯酒是恭喜你!」她看著劉不才和古應春問道:「這杯酒,珍姊是不是該吃?」

  「對,對!」兩人異口同聲附和。

  「好了,好了。」妙珍催促,「你自己有話快說。」

  「剛才這杯是喜酒。」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,「我是有兩句極要緊的話,珍姊你再吃一杯,我才能說。」

  妙珍又好笑,又好氣,「死丫頭!」她咬一咬牙,「我再不上你的當了。」

  看她們姊妹倆的神情,大家都笑了,只有妙珠例外,「真的!是極要緊的話!」她說,「說出話來,有沒有道理,是要大家評的。如果沒有道理,我一杯罰三杯。」

  「真硬氣!」劉不才攛掇著說:「妙珍,你不能輸給你妹妹。」

  席面上原要這樣才熱鬧,妙珍就裝得很認真地說:「劉老爺,我聽你的話。回頭她的話沒有道理,你可要說公話。」

  「當然!當然!」劉不才親自執杓,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。

  等她乾了酒,妙珠問道:「珍姊,你倒爬上高枝兒去了,丟下我一個怎麼辦?」

  「對!」劉不才脫口就說:「問得有道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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