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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一


  「我也猜不透。一早有他一個弟兄來叫,背人談了一會就走了,臨走甚麼話都沒有留下。我看,」妙珍倒很有決斷,「不便讓客人久等,就開席吧!」

  於是筵開四席,推讓多時,方始坐定。劉不才早就有了準備,將同裡的「名花」列成一張單子,在席間傳觀,有熟識願意招呼的,便拿筆做個記號,然後飛箋催花,鶯鶯燕燕,陸續而至,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,沒有熟客的,由劉不才看情形撮合。一時絲竹歌喉,接踵而起,前門轎馬後門船,熱鬧非凡。

  這番豪舉,吸引了無數路人,駐足探望,紛紛探詢,是那位闊客有此手面,等聽說是蹺腳長根做主人,便有人詫異,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闊綽的場面。

  還有個詫異的人,就是蹺腳長根自己,一見妙珍那裡如此熱鬧,倒有些不便亂闖,進門拉住一個相幫問道:「是甚麼人在這裡請客?」

  「咦!李七爺,你這話問得可要教人好笑?不是你自己跟胡老爺一起請客嗎?」

  蹺腳長根明白了,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,於是先不進大廳,由備弄繞到後面,把妙珍找了來,細細一問,才知究竟。

 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蹺腳長根走到廳上,握拳作了個羅圈揖,「我做主人的遲到,失禮之至。沒有甚麼說,罰我三杯。」

  說著,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,連著幹了三杯,然後看行輩大小,到席前一一招呼。那番應酬,相當漂亮周到。

  盛筵已畢,接著便拉開檯子豪賭,安排好了客人,蹺腳長根將胡雪岩拉到一邊,用埋怨的口氣,說道:「老胡,有件事你做得不對了。差點出大亂子!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你從上海起運洋槍,也該先跟我說一聲!」

  「喔!喔!」胡雪岩急忙認錯:「這是我疏忽。對不起,對不起!」

  「我今天一早才曉得,忙到下午才算擺平。」

  於是,蹺腳長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,兩千七百多人,並非個個都肯聽他的指揮,有一批人態勢不穩,只是他以大壓小,暫時制服著。及至蹺腳長根翻然變計,化干戈為玉帛,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,而且預備依照原定計劃硬奪裘豐言所押運的那一船洋槍。

  幸好,事機不密,為蹺腳長根的一個心腹探明究竟,星夜趕來同裡,這天一清早將他從妙珍的香衾中喚了起來,趕到青浦與嘉定交界之處,才算截住了那批人。

  「截是截住了,費了好大的手腳。那船洋槍,已過金山衛,有松江老大的人在,不要緊了。不過──」蹺腳長根搖搖頭,不願再說下去。

 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,「李七哥,」他改了稱呼,「你幫了我這個大忙,現在你自己有為難之處,該我出力。你說,只要我力量用得上,無不從命。」

  蹺腳長根想了好一會,毅然說道:「你老兄與眾不同,我就跟你說實話吧,那批人為頭的是我一個『同參』的徒弟,讓我『做』掉了──」

  胡雪岩甚麼事都敢做,甚麼事都不在乎,只有聽見這話,臉色一變,不由得搶著問道:「怎麼?你拿他殺掉了?」

  蹺腳長根臉色凝重地點點頭。

  「那末,」胡雪岩失聲而言:「他家不要找你算帳?」

  「照江湖上的規矩,我做得不算錯,他不聽話,而且這件事關係太大,事情又緊急,我這樣做,沒有人可以說我不對。不過,公是公,私是私,為了家門的規矩,我不能不做掉他,論到私情,他的後事我不能不料理。」

  「喔,喔,我懂了,我懂了!好比諸葛亮斬馬謖,他『家有八旬老母』,你不能不管。」胡雪岩略停一下,直截了當地問道:「李七哥,你是不是要銅錢用?」

  「是的。一面是撫恤,一面有些人嘴裡不敢說,心裡不肯跟我,我想不如打發掉的好。」

  「對!這樣做倒也乾淨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你要多少?萬把銀子我現成,再多也有,不過要隔個兩三天。」

  「夠了,夠了!兩千銀子撫恤,打發走路的十兩銀子一個,大概有三百多人,你借我五千銀子好了。」

  說著,他一蹺一拐地走到窗前,取出寫局票用的筆硯,很吃力地寫了一張借據,字跡歪歪斜斜,措詞卻很得體:「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紋銀五千兩整。彼此至好,無保無息,約期三個月歸清。特立筆據存照。」下麵具名是「李長根」。

  他在寫借據的當兒,胡雪岩已去尋著劉不才,準備好了銀數,等回進來,蹺腳長根遞過那張借據,胡雪岩看都不看,就在蠟燭火上點燃燒掉,「李七哥,我那個合夥做生意的好朋友古應春告訴我,我在絲上賺了一票。自己人有難同當,有福同享,」他將一迭銀票遞了過去:「你分一萬銀子的紅。」

  「這,這──」一向精明強幹長於詞令的蹺腳長根不知道怎麼說才好。

  「李七哥!交朋友的日子長得很。」胡雪岩拍拍他的背,微笑著走了。

  這一夜盡歡而散。送走了客人,胡雪岩要用現銀開銷,妙珍不肯收,因為蹺腳長根已有話關照,都歸他算。妙珍又說,頭錢打了兩百多兩銀子,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費。胡雪岩只得由她。

  於是擺上宵夜,團團一桌,胡雪岩扶起筷子,先就說了一句:「早點散吧!」

  「散?」蹺腳長根問道:「今天不住在這裡?」

  於是妙珍也勸他留宿,而胡雪岩因有事要連夜趕辦,執意不從。妙珠的臉色便不好看了,托詞頭痛,告個罪離席而去。

  「這未免煞風景了!」古應春說,「老胡,何苦?」

  胡雪岩不響,站起身來,去看妙珠,進房就發現她一個人坐在梳粧檯前面抹眼淚。

  「怎麼樣?」他走過去,扶著她的肩,用服軟的聲音說道:「是生我的氣?」

  「沒有!」妙珠搖搖頭。

  「那末,好端端,淌甚麼眼淚?」

  「是我自己心裡有感觸。」妙珠不勝幽怨地,「生來命苦,吃這碗斷命飯!」

  胡雪岩覺得有些搭不上話,想了想,取出二百兩銀票塞到她手裡說:「明天下午我就回蘇州了。這給你買點東西吃。」

  「我不要!」妙珠將銀票往外一推,冷冷答道:「我賣笑不賣眼淚。」

  這句氣話的情分就深了,胡雪岩楞在那裡,好半天作聲不得。

  「你請吧!不是說半夜裡還有要緊事要辦?」

  「我不騙你。」他改變了辦法:「這樣,我就在你這裡辦。你這裡有信紙沒有?」

  「間壁就是箋紙店,敲開門來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你教人去買點頂好的信箋、信封,再沏一壺濃茶,我跟古老爺要商量寫信。」胡雪岩又鄭重地告誡:「是機密信,所以我先要回家寫,此刻在你這裡寫,你聽見了甚麼,千萬不可以說出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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