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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九


  幸好,事機不密,為蹺腳長根的一個心腹探明究竟,星夜趕來同里,這天一清早將他從妙珍的香衾中喚了起來,趕到青浦與嘉定交界之處,才算截住了那批人。

  「截是截住了,費了好大的手腳。那船洋槍,已過金山衛,有松江老大的人在,不要緊了。不過——」蹺腳長根搖搖頭,不願再說下去。

  胡雪巖感激而不安,「李七哥,」他改了稱呼,「你幫了我這個大忙,現在你自己有為難之處,該我出力。你說,只要我力量用得上,無不從命。」

  蹺腳長根想了好一會,毅然說道:「你老兄與眾不同,我就跟你說實話吧,那批人為頭的是我一個『同參』的徒弟,讓我『做』掉了——」

  胡雪巖甚麼事都敢做,甚麼事都不在乎,只有聽見這話,臉色一變,不由得搶著問道:「怎麼?你拿他殺掉了?」

  蹺腳長根臉色凝重地點點頭。

  「那末,」胡雪巖失聲而言:「他家不要找你算賬?」

  「照江湖上的規矩,我做得不算錯,他不聽話,而且這件事關係太大,事情又緊急,我這樣做,沒有人可以說我不對。不過,公是公,私是私,為了家門的規矩,我不能不做掉他,論到私情,他的後事我不能不料理。」

  「喔,喔,我懂了,我懂了!好比諸葛亮斬馬謖,他『家有八旬老母』,你不能不管。」胡雪巖略停一下,直截了當地問道:「李七哥,你是不是要銅錢用?」

  「是的。一面是撫恤,一面有些人嘴裏不敢說,心裏不肯跟我,我想不如打發掉的好。」

  「對!這樣做倒也乾淨。」胡雪巖問道:「你要多少?萬把銀子我現成,再多也有,不過要隔個兩三天。」

  「夠了,夠了!兩千銀子撫恤,打發走路的十兩銀子一個,大概有三百多人,你借我五千銀子好了。」

  說著,他一蹺一拐地走到窗前,取出寫局票用的筆硯,很吃力地寫了一張借據,字跡歪歪斜斜,措詞卻很得體:「今借到胡雪巖兄名下紋銀五千兩整。彼此至好,無保無息,約期三個月歸清。特立筆據存照。」下面具名是「李長根」。

  他在寫借據的當兒,胡雪巖已去尋著劉不才,準備好了銀數,等回進來,蹺腳長根遞過那張借據,胡雪巖看都不看,就在蠟燭火上點燃燒掉,「李七哥,我那個合夥做生意的好朋友古應春告訴我,我在絲上賺了一票。自己人有難同當,有福同享,」他將一疊銀票遞了過去:「你分一萬銀子的紅。」

  「這,這——」一向精明強幹長於詞令的蹺腳長根不知道怎麼說才好。

  「李七哥!交朋友的日子長得很。」胡雪巖拍拍他的背,微笑著走了。

  這一夜盡歡而散。送走了客人,胡雪巖要用現銀開銷,妙珍不肯收,因為蹺腳長根已有話關照,都歸他算。妙珍又說,頭錢打了兩百多兩銀子,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費。胡雪巖只得由她。

  於是擺上宵夜,團團一桌,胡雪巖扶起筷子,先就說了一句:「早點散吧!」

  「散?」蹺腳長根問道:「今天不住在這裏?」

  於是妙珍也勸他留宿,而胡雪巖因有事要連夜趕辦,執意不從。妙珠的臉色便不好看了,託詞頭痛,告個罪離席而去。

  「這未免煞風景了!」古應春說,「老胡,何苦?」

  胡雪巖不響,站起身來,去看妙珠,進房就發現她一個人坐在梳妝台前面抹眼淚。

  「怎麼樣?」他走過去,扶著她的肩,用服軟的聲音說道:「是生我的氣?」

  「沒有!」妙珠搖搖頭。

  「那末,好端端,淌甚麼眼淚?」

  「是我自己心裏有感觸。」妙珠不勝幽怨地,「生來命苦,吃這碗斷命飯!」

  胡雪巖覺得有些搭不上話,想了想,取出二百兩銀票塞到她手裏說:「明天下午我就回蘇州了。這給你買點東西吃。」

  「我不要!」妙珠將銀票往外一推,冷冷答道:「我賣笑不賣眼淚。」

  這句氣話的情分就深了,胡雪巖楞在那裏,好半天作聲不得。

  「你請吧!不是說半夜裏還有要緊事要辦?」

  「我不騙你。」他改變了辦法:「這樣,我就在你這裏辦。你這裏有信紙沒有?」

  「間壁就是箋紙店,敲開門來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你教人去買點頂好的信箋、信封,再沏一壺濃茶,我跟古老爺要商量寫信。」胡雪巖又鄭重地告誡:「是機密信,所以我先要回家寫,此刻在你這裏寫,你聽見了甚麼,千萬不可以說出去。」

  「你放心!我聽都不聽。」

  於是胡雪巖將古應春留了下來,就拿妙珠的梳妝台當書桌,她倒是心口如一,備好了紙筆茶水,關照娘姨、大姐都去睡覺,然後自己也避了到套房裏。

  「老古,」胡雪巖坐在床沿上低聲說道:「直到今天晚上,長根回來,這件招撫的大事,才算定局。我把前後經過,詳詳細細說給你聽,請你替我寫封信給何學台,明天一早交給老周專送。」

  「你不是馬上就要到蘇州去了,當面談倒不好?」

  「情形不穩,事未定局,不好留甚麼筆跡。照現在的樣子,一個要有個正式的書面,才顯得鄭重。而況,何學使還要跟營務處去談,口頭傳話,或許誤會意思,不如寫在紙上,明明白白,不會弄錯。」

  這一封長信寫完,自鳴鐘正打三下。夏至前後,正是晝最長、夜最短的時候,看窗外曙色隱隱,夜深如水,想來妙珠的好夢正酣,胡雪巖不忍喚醒她,便跟古應春商量,兩個人睡一張大床。

  「這又何必?」古應春笑道:「放著『軟玉溫香』,不去『擁滿懷』,未免暴殄天物。自然是我用小床,你們用大床。」

  一句話說得胡雪巖動了心,便改了主意,「你一個人睡大床吧!」他說,「我跟她去擠一擠。」

  「擠有擠的味道。隨便你。」說著,古應春便解衣上床了。

  胡雪巖悄悄推開套房的門,只見殘焰猶在,羅帳半垂,妙珠裹著一幅夾被,面朝裏睡,微有鼾聲。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,輕輕關好了門,卸衣滅燈,摸到床上,跟妙珠並頭睡下。

  他不想驚動她,但心卻靜不下來,只為了她頭上的一串珠蘭,此物最宜枕上,沾染婦人的髮脂而香味愈透,濃郁媚冶,令人心蕩。胡雪巖擠在這張小床上,忽然想到當時在老張那條「無錫快」上,與阿珠糾纏的光景,餘味醰醰中,不免惆惘,越發心潮起伏,無法平貼。

  不知不覺的轉身反側,吵醒了妙珠,睡夢裏頭忽然發覺有個男人在自己身邊,自然一驚,她彷彿著魘似的,倏然抬起半身,雙手環抱,眼睛睜得好大地斜視著。

  「是你!」她透口氣,「嚇我一大跳。」

  「你倒不說嚇我一跳。」胡雪巖失笑了。

  「真正是,鬼頭鬼腦!」妙珠嗔道:「為啥要這樣子偷偷摸摸?」

  「偷偷摸摸才有趣。」胡雪巖伸手一拉,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,「我本來不想吵醒你,實在是睡不著。」

  「古老爺呢?」

  「他在大床上,也是剛睡下。」

  「恐怕還不曾睡著,聲音輕一點。」妙珠又問:「信寫好了?」

  「自然寫好了才睡。」

  「寫給誰的?」

  「寫到蘇州去的。」

  「你不是要回蘇州了嗎?為啥還要寫信?照這樣說,你還住兩天?」

  這一連串的問句中,留他的意思,表露無遺。胡雪巖心想,如果說了實話,又惹她不快,因而便含含糊糊地答道:「嗯,嗯,也沒有定規。」

  於是妙珠便問胡雪巖家裏的情形。由於她是閒談解悶的語氣,胡雪巖便不作戒備,老母在堂,一妻一妾,還沒有兒子等等,都老實告訴了她。

  「劉三爺是極精明、極能幹的人,想來你那位『湖州太太』也厲害得很!」

  「一點不厲害。真正阿彌陀佛的好人。」

  「這是你的福氣!」

  「謝謝你!」胡雪巖帶些得意的笑著,「我的福氣還不錯。」

  「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氣。」

  「這倒不見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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