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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九


  第二天一早,週一鳴帶來的消息,與蹺腳長根自己所說的,大致相仿,而他,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務──在蘇州那方面,胡雪岩的佈置是七分防備,三分招撫,現在防備不需要了,關卡上所設的暗樁,應該撤回,而招撫的準備工作,只做了三分是不夠的,必得立刻替蹺腳長根去安排,特意先派週一鳴去見何桂清,報個資訊,他自己打算在這晚上赴宴以後,連夜回蘇州去料理。

  一場「鴻門宴」,變成了慶功宴,在妙珍姊妹殷勤侍奉,以及蹺腳長根的不斷相勸之下,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樣喝得酩酊大醉。等酒醒過來,忽切間不辨身在何處?一隻手無意間一伸,觸摸到極軟、極滑的肌膚,於是接著聞到了脂香,看到了粉光,昏昏羅帳中有個妙年女子陪他睡著,只是臉朝外面,一時看不出是誰?

  定定神細想,除了猜拳鬧酒的情形,再也想不起酒闌人散的光景。於是搖搖他身邊那段藕也似的手臂,搖醒了一看,是妙珍的妹妹,顏色遠勝於她姊姊的妙珠。

  「喔,胡老爺,你醒了!」和衣而睡的妙珠,急忙坐了起來,「要不要喝茶?」

  「要的。」胡雪岩覺得嗓子乾澀,說話都很吃力,「要冷茶,大大來一杯!」

  「酒吃得忒多了。俞大爺也醉得人事不知。」說著,她掀帳下床,剔亮了燈,倒了一大杯半溫的茶,掛起帳子,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邊。

  他一飲而盡,喘口氣問道:「甚麼時候了?」

  「快四點鐘了。」

  「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,真正過意不去。」

  「胡老爺為啥這樣子說?服侍客人是我們應該的,何況你是李七爺的朋友。」

  李七爺是指蹺腳長根,胡雪岩便問:「他醉了沒有?」

  「李七爺從不醉的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很詫異,「他的酒量這麼大?」

  「李七爺的酒量並不大,不過,他會得吃酒。」

  「你這話倒有趣!」胡雪岩訕笑地說,「又說他會吃酒,又說他酒量並不大。」

  「喔唷!胡老爺,你不作興『扳差頭』的!」妙珠的神態,聲音都嗲得令人發膩,「我是說李七爺吃酒上會變把戲。」

  「我不是扳你的差頭,你說話真的有趣。」胡雪岩捧著她的臉說:「吃酒還會變把戲,你自己想想,話可有趣!」

  「真的!不作興瞎說。」妙珠問道:「胡老爺,你跟李七爺熟不熟?」

  「也算熟,也算不熟。」

  「你自己呢?」妙珠反唇相譏,「說話也是一腳進、一腳出。」

  「這有個說法,相交的日子不久,不能算熟,不過交情已很深了,所以也可以說是很熟。」

  「熟了你就知道了,豁拳敬酒,你要當心李七爺,明明看他已經灌進嘴,實在是倒在地上,或者袖子裡。他曉得自己酒量的深淺,永遠喝到七分數就不喝了。不過,他不肯說一句話吃不下了,那時候──」妙珠笑笑不再說下去,意思是到那時候,就有「把戲」看了。

  這句毫不相干的閒談,在胡雪岩覺得極其有用,喝酒賭錢,最可以看出性情,照蹺腳長根這種喝酒的情形來看,顯然是個極能自製的人,但也是極難惹的人,到他不說做這件事,而逼著他非做不可時,他就出花樣了。

  因此,胡雪岩對他仍不免引起了一兩分戒心。妙珠極其機敏,從他眼睛裡看出他神思不屬,隨即問道:「胡老爺你在想點啥?」

  「我在想李七爺吃酒的把戲,以後遇到這種情形,要防備他,不教他變把戲。」

  「不容易,李七爺花樣多得很,你防不住的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,「你們看,李七爺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妙珠想了想答道:「極能幹的。」

  「他的脾氣呢?」

  「一個人總有脾氣的。李七爺有樣好,脾氣不亂髮。我姊姊就歡喜他這一點。」

  「你呢?你跟你姊姊是不是一樣?」

  「是啊!」妙珠做出那種嬌柔不勝的神態:「喔唷,碰著有種脾氣醜的客人,那末,我們吃這碗飯,真是叫作孽,甚麼傷人心的話都說得出來!」

  「照這樣說,你也跟你姊姊歡喜李七爺那樣會得歡喜我。」胡雪岩說:「我是從不發脾氣的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自然是真的。」

  「那我歡喜。」說著,一把抱住胡雪岩,而且深深吸氣,彷佛無端興奮得不克自持似地。

  胡雪岩靜靜享受著那種溫馨的滋味,同時拿眼前的觸覺,與他以前有過肌膚之親的幾個女子比較,覺得妙珠別有動人之處。

  芙蓉沉靜,阿巧姐老練,而妙珠有阿珠那種嬌,卻無阿珠未曾開懷的生澀味道。這樣想著,起了移情之念,便將此珠當作那珠,正好彌補了缺憾。

  一番繾綣,萬種風情,胡雪岩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。一覺醒來,紅日滿窗,第一件事,就是想到要上蘇州,但不知如何,一念及此,那顆心便往下一沉,就像小時候新年裡正玩得高高興興,忽然聽說蒙館裡開學那樣,真是一萬個不情願。

  算了!他將心一橫,決定偷一天懶。於是翻個身又睡,只是枕上衾底,香澤猶存,繚繞鼻端,蕩漾心頭,怎麼樣也睡不著了。

  輾轉反側之際,驚動了在後房理妝的妙珠,輕輕走了出來,探望動靜。胡雪岩從簇新的珠羅紗帳子中望出去,只見妙珠淡妝猶如濃抹,因為天生來唇格外紅,皮膚格外白,朝陽映照,猶如一株帶露的芍藥,而隔青帳子,又如霧裡看花,逗得他格外心癢,渴望著再親一親。

  因此,等妙珠剛一掀帳子,他就伸子去拉,突如其來,動作又太猛了些,妙珠真的嚇一大跳,「啐!啐!」她拍著自己的胸說:「嚇得我來!」

 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胡雪岩歉意的陪笑,同時將身子往裡縮了一下,示意她坐下。

  「真正是『猛門』老爺!」妙珠還在拍胸,「到現在我心還在跳!」

  「那裡就嚇得這樣了?」胡雪岩不滿地說,「我不相信。」

  「不相信你摸摸看。」

 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,一面摸,一面得意地笑了,這才讓妙珠發覺上了當,將腰一扭,捉住他的手,「啪」地打了一下,然後白著眼,將他的手塞到被頭裡。

  「妙珠!」胡雪岩涎著臉說,「再陪我睡一會!」

  「啐!不作興的。」說著站起來要走。

  「別走,別走!」胡雪岩軟化了,連聲喊道:「我不跟你囉嗦,陪我說說話總可以吧!」

  妙珠嫣然一笑,又坐了下來,「時候還早,你再睡一息。」她問,「今天想吃點啥?鰣魚,好不好?」

  「好!」

  「那末,我要早點去關照大司務。」妙珠按著他的被頭,不讓他將手伸出來,「我馬上就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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