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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


  等佈置停當,蹺腳長根的帖子也送到了,日期是在兩天以後,所以不一到就請,理由是妙珍家的廚子,整治一桌水陸雜陳的盛宴,需要兩天的功夫。

  當然,談正事歸談正事,送帖子的當天,蹺腳長根專誠來討消息。

  蹺腳長根隨身帶一個藍布包裹,不知包著甚麼東西?客人不說。主人也不便問,說過幾句閒話,隨即問起此行的結果。

  「四個月的恩餉──」

  四個月的恩餉,蹺腳長根可以保為四品的武官,駐區此刻不能預定,但一定會調到他處。胡雪岩說了這三個主要條件,留視觀察蹺腳長根的態度,倒要看看他用些甚麼話來敷衍。

  「既然要投過來,好壞都說不得了。有你老兄在,決不會叫我們弟兄吃虧,我就謹遵台命了。」

  說著,蹺腳長根親自解開藍布包裹,裡面是一迭舊簿子,封面上寫著四個大字:「同心一德」。

  「這是花名冊。我就只有這一份,時間局促,來不及謄清,只好請你看底冊了。」

 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顧愕然,竟不知蹺腳長根是何用意?看那冊子,油膩垢汙,拿在手裡都有些厭惡,翻開來看,裡面塗塗改改,有些地方注一個「逃」字,有些地方注一個「亡」字,有些地方注著「改歸某隊」,是真實不虛的底冊。

  「好極,好極!」胡雪岩只好當他確有誠意,「這份底冊,我借用兩天,請幾個人分開來趕抄。」

  「不用你老兄費心,裡面有些變動的情形,別人弄不清楚,我派人來抄。不過,」蹺腳長根看著朱老大說,「我預備派三個人來,要在府上打擾兩天。」

  這好像是更進一步表現了誠意,當朱家是他自己辦機密事務的地方。俞武成不等主人開口,便代為應允:「小事,小事!儘管請過來。」

  「謝謝!就這樣說了。今天我還有點事,不打攪了,後天下午,早點請過來,還有許多事要請教。」

  等蹺腳長根一走,胡雪岩大為緊張,也大為興奮,將俞武成拉到一邊,悄悄問道:「大哥,你看怎麼樣?這傢伙,不像是耍花樣?」

  「是啊!我也有點想不懂。他把底冊都拿了來了,竟像是真有這回事!我想,」俞武成說:「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。」

  「對!」

  於是,週一鳴受命去打聽蹺腳長根的真實意向,如果真的願意就撫,則前後的態度大不相同,何以有此突然的大變化?要找出能夠令人滿意的解釋來,方可以使人信其為真。

  週一鳴的消息不曾來,蘇州卻有了資訊──何桂清用專差送了一封信給胡雪岩,說是由江蘇營務處得來的消息,青浦、嘉定之間,不斷有一股一股的「匪徒」在移動,攜帶武器,行跡詭秘,自稱是由各地集中,聽候官方點驗。深怕這是借機蠢動,請胡雪岩趕緊打探明白,是不是確有其事。如果並無其事,則將出動官兵兜剿。信尾特別贅了一句:「此事關係重大,務望火速回示。」

  【第二十九章】

  這輕飄飄的一封八行,在胡雪岩感覺中,彷佛肩上壓下一副沉重的擔子。地方的安危,蹺腳長根的禍福,以及何桂清的前程,都系於他的一句話中。說一聲:是預備點驗,不是別有用心,則官軍自然撤圍,但萬一蹺腳長根乘機作亂,則追究責任,豈僅何桂清不得了,自己亦有腦袋搬家的可能。

  倘或答說:情況不明,難作判斷,則官軍便可能圍剿,有如殺降,自己在場面上如何交代,還在其次,身上等於背了一筆血債,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?

  跟俞武成商量的結果,只有這樣答覆:已經遵諭開始調查,真相未明之前,請何桂清轉告營務處,按兵不動,加意防範。

  這是搪塞眼前,究竟真相如何,亟待澄清,週一鳴卻又不知到那裡去了?胡雪岩心想,形勢像爐子上烘著一罐火藥,隨時可以爆發,這罐火藥不早早設法拿開,令人片刻難安。因而當機立斷,決定了一個開門見山的辦法。

  這天晚上打聽到,蹺腳長根歇在妙珍那裡,胡雪岩請朱老大派了個人引導,徑造妙珍香閣。這是不速之客,蹺腳長根深感意外。

  內心緊張,表面卻甚閑豫,胡雪岩先打量妙珍,貌不甚美,但長身玉立,身段極好,而且花信年華,正是風塵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歲。至於談吐應酬,更見得氣度不凡,配了蹺腳長根那樣一個草莽英雄,他倒替她覺得可惜。

  等擺出碟子來小酌,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問蹺腳長根:「有封信,想給你看。」

  「喔,」蹺腳長根會意了,「請到這邊來,」

  一引引入妙珍的臥室,請胡雪岩坐在妝台邊,蹺腳長根自己坐在床沿上,俯身相就,靜候問話。

  「我聽你一句話,你說怎麼樣,我就怎麼樣答覆前途。」胡雪岩一面說,一面把信遞了過去。

  看完了信,蹺腳長根的臉色顯得很不安,靜靜想了一會答道:「老兄,你看我是甚麼意思?」

  這話問得很有份量,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:「如果我不相信,我就不拿這封信給你看了。」

  蹺腳長根點點頭,表示滿意:「好的!我曉得你為難。該怎麼辦,請你吩咐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:「也難怪官軍!實在時世太亂,不能不防,弄出誤會來,說句實話,總是我們吃虧。所以,我想不如等一等,到有了點驗的日子,大家再來,官軍就不會疑心了。」

  「是!」蹺腳長根說:「吃酒去!」

  走到外間,他立刻找了貴生來,囑咐他連夜派人,分頭通知部下,各回原處。

  這樣明快的處置,胡雪岩也深感滿意。喝酒閒談之際,由於撤除了內心的戒備,兩個人越談越投機,胡雪岩不待週一鳴來回報,就已知道了蹺腳長根改變態度,願意就撫的原因──當然,這是出於他的自敘。

  一言以蔽之,是為了胡雪岩的態度。那副牌九上的「高抬貴手」,當然是促成蹺腳長根改變態度的主要原因,但不是唯一原因。他認為胡雪岩講江湖義氣講得「上路」,固然心服,而真正使他能夠信任的,還在胡雪岩的才幹。講義氣也要有個講法,同生共死算得是最義氣的,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,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來得有味道。蹺腳長根很坦白地表示,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讓他吃酒吃肉的本事。

  這番推心置腹的話,自然令胡雪岩有著意外的感動,不過他向來的處世之道是,大家越尊敬他,他越替人著想,所以一再謙虛,認為蹺腳長根「夠朋友」,給他這麼一個面子。同時又極力推崇俞武成,讓蹺腳長根清楚地感覺到,能尊敬俞武成,則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興。

  這一番小酌,吃到深更半夜,俞武成卻有些不放心,特為派朱老大來探問,托詞蘇州有連夜送到的信,要請他回去看。到家相見,彼此說明經過,俞武成便越發對他刮目相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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