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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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取來「護書」,蹺腳長根從裏面抽出一張紙來,遞給胡雪巖,打開一看,上面記得有數字:兩千七百人,三百五十匹馬,此外記著武器的數目,如長槍、大刀、白蠟桿子,另外還有四十多枝洋槍。 胡雪巖雖不曾經手過招撫的事務,但平時跟王有齡、嵇鶴齡、裘豐言閒談之中,已略知其中的關鍵虛實,大致盜匪就撫,老老實實陳報實力的,例子極少,不是虛增,就是暗減。而就在這增減之中,可以看出受撫者的態度,如果有心受撫,自然希望受到重視,所以人馬總是多報些,用虛張聲勢來自高身價,倘或一時勢窮力蹙,不得不暫時投降,暫保生路,那就一定有所隱瞞,作為保存實力,俟機翻復的退步。胡雪巖現在想探明的,就是蹺腳長根真正的實力。 「老兄誠意相待,讓我中間人毫不為難,實在心感之至。現在有句話想請教,我回到蘇州,是不是拿老兄的這張單子,送了上去?」 這意思是說,單子送了上來,即是備了案,「一字入公門,九牛拔不轉」,將來就撫時,便得照單點驗。他這樣試探,就是要看看蹺腳長根的態度,倘或有心就撫,聽此一說,自然要鄭重考慮,否則,便不當回事了。 果然,胡雪巖試探出來了,「儘管送上去!」蹺腳長根答道,「將來照這單子點數,我可以寫包票,一個人不少,一匹馬不缺。」 越是說得斬釘截鐵,越顯得是假話,因為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這兩千七百多人中,難免沒有暴疾而亡的事情發生,何能包得下一個不少? 他的心思深,蹺腳長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這樣的用意在內,只覺得事情談到此,可以告一段落,當時約定,等他從蘇州回來那天,便是在妙珍香閨暢飲慶功之日。 談完正事,少不得有點餘興,這時在大廳上的賭,已經由一桌變成兩桌,一桌牌九一桌攤,另外在廂房裏有兩桌麻將。俞武成陪著蹺腳長根來做莊,胡雪巖反對,認為莊家贏了錢該繼續往下推,讓下風有個翻本的機會。 劉不才這一陣子跟胡雪巖朝夕相處,默契更深,聽他這一說,立即會意,當時便改了宗旨,不以贏錢為目的。賭錢想贏不容易,想輸不難,不過劉不才就是輸錢,也要使點手段,潛注默察,那個大輸,那個小贏,一一瞭然於胸,然後運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,斟酌情形,該放的放,該緊的緊,調劑盈虛,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贏錢。自己結一結賬,輸了三千銀子,便笑嘻嘻地站起身「推位讓國」。 這三千銀子輸得蹺腳長根的手下,皆大歡喜,一致稱讚他是第一等的賭客。接下來蹺腳長根推莊,照規矩,他一個做頭腦的,跟他手下賭,必得送幾文,一千銀子很快地輸光。胡雪巖想輸些錢給他,卻不知怎麼樣才輸得掉? 「怎麼!」蹺腳長根不明他的用意,看著胡雪巖問道:「不下手玩玩?」 「我對此道外行。」胡雪巖微笑著答道,「再看一看!」 蹺腳長根不知是忽發豪興,還是別有作用,突然間提高了聲音,看著胡雪巖說道:「老兄,我們賭一記,怎麼樣?」 「好!」胡雪巖答得也很爽脆,「奉陪。」然後又問:「是不是對賭?」 對賭就沒有莊家、下風之分,蹺腳長根在場面上也很漂亮,很快地答道:「自然是對賭,兩不吃虧。怎麼賭法,你說!」 所謂「怎麼賭法」是問賭多少銀子,胡雪巖有意答非所問地說:「賭一顆真心!」 這話出口,旁人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巖,再看蹺腳長根,只見他一楞,雙眼不住眨著,彷彿深感困惑似地,接著笑容滿面地答道:「對,對!賭一顆真心!老兄,我不會輸給你。」 這意思是他亦有一顆真心,然而這話也在可信、可疑之間,藉機喻意,當不得真,胡雪巖自己把話拉了轉來:「我是說笑話。你我連俞大哥在內,待朋友那個不是真心。何用再賭?來,來!賭錢,賭錢!」他看著劉不才說,「三爺,借一萬銀子給我。」 等劉不才數了一萬兩的銀票,交了過去,胡雪巖順手就擺在天門上。於是蹺腳長根又叫貴生把那個護書拿來,朝桌子中間一放,表示等見了輸贏再結算,但在賭場中,這是個狂傲的舉動,有著以大壓小的意味,俞武成看著很不舒服,忍不住就說了句:「我也賭一記!」 真所謂「光棍一點就透」,蹺腳長根趕緊一面伸手去取護書,一面陪笑說道:「俞師父出手,我就不敢接了。回頭你老人家推幾方給我們來打。」 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,自是一笑置之,蹺腳長根也不敢再有甚麼出格的花樣,規規矩矩理了一疊銀票,放在手邊,然後問道:「賭大的,還是小的?」 「小的爽快!」 蹺腳長根便將副烏木牌九,一陣亂抹,隨手撿了兩副,拿起骰子說道:「單進雙出。」 骰子撒出去,打了個五點,這是單進,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進來,順手一翻,真正「兩瞪眼」了!是個蹩十。 胡雪巖不想贏他這一萬銀子。他的賭不精,對賭徒的心情卻很瞭解,有時輸錢是小事,一口氣輸不起。特別是蹺腳長根此時的境況,不用打聽,就可以猜想得到,勢窮力蹙,已到了鋌而走險的地步,一萬銀子究竟不是小數目——一名兵勇的餉銀是一兩五錢到二兩銀子,他手下二千七百人,如果改編為官軍,發三個月的恩餉,還不到一萬銀子,就這樣一舉手之間輸掉了,替他想想,心裏也不是味道! 有錢輸倒還罷了,看樣子是輸不起的,一輸就更得動歪腦筋,等於逼他「上梁山」。這樣電閃一般轉著念頭,手下就極快,當大家還為蹺腳長根錯愕嗟歎之際,他已把兩張牌,搶到了手裏。 場面上是胡雪巖佔盡了優勢,蹺腳長根已經認輸,將那一萬銀票推到了他的面前,臉色自不免有些尷尬。其餘的人則都將視線集中在胡雪巖的兩張牌上,心急的人,並且喊道:「先翻一張!」 胡雪巖正拇指在上,中指在下,慢慢摸著牌——感覺再遲鈍的人也摸得出來,是張地牌,這張牌決不能翻,因為一翻就贏定了蹺腳長根。 他決計不理旁人的慫恿關切,只管自己做作,摸到第二張牌,先是一怔,然後皺眉,繼之以搖頭,將兩張牌,往未理的亂牌中一推,順手收回了自己的銀票。 「怎麼樣?」蹺腳長根一面問,一面取了張胡雪巖的牌去摸。 「丁七蹩!」胡雪巖懶懶地答道:「和氣!」 怎會是「丁七蹩」?蹺腳長根不信,細細從中指的感覺上去分辨,明明是張「二六」,有這張牌就決沒有「蹩十」,再取另外一張來摸,才知道十點倒也是十點,只不過是一副地罡。 「難得和氣!」他說:「和氣最好!賭過了,好朋友只好賭一次,不好賭第二次。謝謝俞師父了,叨擾,叨擾!」 「時候還早嘛!再玩一息?」 「不玩了。」蹺腳長根答道:「相聚的日子還長。等胡老兄從蘇州回來,我們再敘。」 等他一走,俞武成悄悄問胡雪巖:「你到底是副甚麼牌,我不相信你連蹩十都吃不了它!」 「是副地罡。」胡雪巖說,「我看他的境況也不大好,於心不忍。」 「你倒真捨得!銅錢摜在水裏還聽個響聲,你一萬兩銀子就這樣陰乾了?」 其詞若有憾焉,其實是故意這樣譏嘲,胡雪巖一時辨不清他的意思,唯有報之以一笑。 「老胡,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!」俞武成這時才說了他的想法,「現在,你交情是放出去了!要看蹺腳是人,還是畜生?是人,當然不會做出甚麼狗屁倒灶的事,是畜生,我們就當他一條毒蛇打,要打在七寸上!死不足惜。」 「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胡雪巖說,「這一來,我們就是下了辣手,只怪他自己不好,不但我們自己心裏不會難過,就是有人替他出頭,『四方檯子八方理』,我們也可以把話擺在檯面上來講。」 「一點都不錯!你對江湖上的過節,熟透,真不曉得你是那裏學來的?」 胡雪巖笑笑答道:「閒話少說,我明天一早就走,大概三、五天就回來。這裏都拜託大哥了。」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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