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二五六


  這個說話,合情合理,蹺腳長根當然想不到其中別有作用,只覺得自己的計畫,晚幾天實行,也無所謂,因而欣然應諾。

  於是就在裘豐言動身的第二天中午,俞武成在朱家設下盛筵,蹺腳長根一蹺一拐地到了,不知是有意炫耀,還是自覺不甚安全,需人保護,他竟帶了二十名隨從。

  這一下,主人家固然手忙腳亂,得要臨時添席招待,胡雪岩亦不得不關照劉不才,趕著添辦禮物。每人一套衣料,二兩銀子的一個紅包,原來備了八份,此刻需再添十二份──這倒不是他擺闊,是有意籠絡,保不定將來遇著性命呼吸的生死關頭,有此一重香火因緣,就可能會發生極大的作用。

  入席謙讓,胡雪岩是遠客,坐了首座,與蹺腳長根接席,在場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應酬話。吃完了飯,劉不才做莊推牌九,以娛「嘉賓」,俞武成則陪著胡雪岩和蹺腳長根,到水閣中談正經,在座的只有一個楊鳳毛。

  「長根!」俞武成先作開場白,「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,是我老娘從小就喜歡,認了乾親的,『大水沖倒龍王廟』,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,說起來也是巧事。老胡雖是空子,其實比我們門檻裡都還夠朋友,他跟松江老大、尤五的交情,是沒話說的。還有湖州的鬱四,你總也聽說過,他們在一夥做生意。所以,那件事,要請你高抬貴手!」

  「俞師父,你老人家說話太重了,」蹺腳長根的態度顯得很懇切,「江湖上碰來碰去自己人,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,我就沒話可說。何況,我也很想結交我們胡老兄。」

  「承情,承情!」胡雪岩拱拱手說:「多蒙情讓,我總也要有點意思──」

  「笑話!」蹺腳長根擺著手說,「那件事就不必談了!」

  洋槍的事,總算有了交代。於是談招撫。

  蹺腳長根亦頗會做作,明明並無就撫之心,卻在條件上斤斤較量,反復爭論,顯得極其認真似地,特別是對改編為官軍以後的駐區,堅持要在嘉定、昆山和青浦這個三角形的地帶上。

  一直是胡雪岩耐著性子跟他磨,到了僵持不下之時,俞武成忍不住要開口,「長根!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做事總要『前半夜想想自己,後半夜想想別人』。我倒要問你一句:等招安以後,上頭要派你出隊去打上海縣城,你肯不肯去?」

  「這──俞師父,你曉得我的處境的。」

  「是啊!」俞武成緊接著他的話說,「別人也就是曉得你的處境,不肯叫你為難,所以要把你調開。不然的話,你跟小刀會倒還有香火之情,小刀會不見得跟你講義氣,冷不防要來『吃』掉你,那時候你怎麼辦?老實說一句:你想退讓都辦不到!為甚麼呢,一則,你當官軍,小刀會就不當你朋友了,說不定趕盡殺絕,再則,你一退就動搖軍心,軍令如山,父子都不認帳的,『轅門斬子』這齣戲,你難道沒有看過?」

  蹺腳長根被駁倒了,沉吟了好半晌,做出情懇的神態,「俞師父,胡老兄,我實在有我的難處,弟兄們一份餉只好混自己,養家活口是不夠的,在本鄉本土,多少有點生路,一調開了,顧不到家眷,沒有一個人安得下心來。俞師父你老的話,當然再透澈都沒有,我就聽憑上頭作主,不過『皇帝不差餓兵』,請上頭無論如何發半年的恩餉,算是安家費。家不安,心不定,出隊打仗也不肯拚命的,胡老兄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是,是。你老兄再明白不過。」胡雪岩很誠懇地說,「我一定替你去力爭。半年,恐怕不大辦得到,三個月,我一定替你爭來。能多自然最好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話說到這裡,長根,你要再爭就不夠意思了!」

  「是的。」蹺腳長根略帶些勉強地,彷佛是因為俞武成以大壓小,不敢不聽,「我就聽你老的吩咐了。」

  「好極!總算談出個結果。」胡雪岩看著俞武成說:「大哥,我想明天就回蘇州。官場上做事慢,恐怕要五、六天才談得好。不過,到底有多少人馬,要有個確數,上頭才好籌畫。」

  這是想跟蹺腳長根要本花名冊,俞武成雖懂得他的意思,卻感到有些不易措詞,怕蹺腳長根托詞拒絕,碰一個釘子,則以自己的身份,面子上下不來。

  誰知蹺腳長根倒爽快得很,不待俞武成開口,自己就說:「對,對!」接著便喊一聲:「貴生!」

  貴生是他的一名隨從,生得雄武非常,腰裡別一把短槍,槍上一綹猩紅絲穗子,昂然走了進來候命。

  「你把我那個『護書』拿來。」

  取來「護書」,蹺腳長根從裡面抽出一張紙來,遞給胡雪岩,打開一看,上面記得有數字:兩千七百人,三百五十匹馬,此外記著武器的數目,如長槍、大刀、白蠟杆子,另外還有四十多枝洋槍。

  胡雪岩雖不曾經手過招撫的事務,但平時跟王有齡、嵇鶴齡、裘豐言閒談之中,已略知其中的關鍵虛實,大致盜匪就撫,老老實實陳報實力的,例子極少,不是虛增,就是暗減。而就在這增減之中,可以看出受撫者的態度,如果有心受撫,自然希望受到重視,所以人馬總是多報些,用虛張聲勢來自高身價,倘或一時勢窮力蹙,不得不暫時投降,暫保生路,那就一定有所隱瞞,作為保存實力,俟機翻覆的退步。胡雪岩現在想探明的,就是蹺腳長根真正的實力。

  「老兄誠意相待,讓我中間人毫不為難,實在心感之至。現在有句話想請教,我回到蘇州,是不是拿老兄的這張單子,送了上去?」

  這意思是說,單子送了上來,即是備了案,「一字入公門,九牛拔不轉」,將來就撫時,便得照單點驗。他這樣試探,就是要看看蹺腳長根的態度,倘或有心就撫,聽此一說,自然要鄭重考慮,否則,便不當回事了。

  果然,胡雪岩試探出來了,「儘管送上去!」蹺腳長根答道,「將來照這單子點數,我可以寫包票,一個人不少,一匹馬不缺。」

  越是說得斬釘截鐵,越顯得是假話,因為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這兩千七百多人中,難免沒有暴疾而亡的事情發生,何能包得下一個不少?

  他的心思深,蹺腳長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這樣的用意在內,只覺得事情談到此,可以告一段落,當時約定,等他從蘇州回來那天,便是在妙珍香閨暢飲慶功之日。

  談完正事,少不得有點餘興,這時在大廳上的賭,已經由一桌變成兩桌,一桌牌九一桌攤,另外在廂房裡有兩桌麻將。俞武成陪著蹺腳長根來做莊,胡雪岩反對,認為莊家贏了錢該繼續往下推,讓下風有個翻本的機會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