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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二五五
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於是彼此不動聲色,吃罷了飯,仍舊由劉不才陪著俞武成賭錢,他們三個人接續未完的話題,將一切細節,都籌劃到了,然後分頭行事。

  首先當然是要告訴俞武成。對於整個計劃,他有不以為然的地方,譬如由他兒子去押運那一船洋槍,俞武成就覺得將來說出去,是他先背棄了蹺腳長根,名聲不好聽。但他一向倚人成事,楊鳳毛是他最得力的學生,胡雪巖又處處顯得比自己這面高明,加以有那一層乾親在,越發不便多說甚麼。所以慨然答應:「都隨你們,你們怎麼說,我怎麼做!」

  「有一層要請示大哥,等事情抖明了,是官了,還是私了?」胡雪巖說,「官了,我來奔走,私了,是你們家門裏的事,我就不能過問了。」

  俞武成想了想說:「我想還是私了。驚官動府也不大好。」

  「那都隨大哥的意思,好在我跟大哥始終在一起,有事隨時聽招呼就是了。」

  「始終在一起」這五個字,俞武成深深印入腦中,不由得便有患難禍福相共的感覺,因而對胡雪巖的情分也就不同了——他是豪爽,加上些紈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魯莽性格,當時便說:「鳳毛,你告訴你那些兄弟和『小角色』,以後胡大叔說的話,就跟我同你說的一樣。」

  「是!」楊鳳毛心悅誠服地答道:「我們不敢不敬胡大叔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胡雪巖既得意,又慚愧,「賢師弟如此厚愛,教我不知何以為報?」

  「老胡,你說反了——」

  「師父!」楊鳳毛打斷他的話說:「這不是談這些話的時候。胡大叔還有正事要趕著辦,晚上宵夜再談吧!」

  胡雪巖深知江湖上行事,越是光棍,越易多心,過節上的話,要交代得清楚,無端冒出個周一鳴來,已有些自張一幟,獨行其是的味道,再藏著個「黑人」裘豐言,再不成話,因而把握機關,作了說明。

  「有件事,我要跟大哥回明白。老周跟我還有個朋友,也就是那一船洋槍的押運委員裘豐言,他們兩位不放心我,現在都趕到同里,預備幫忙。人多好做事,我們調兵遣將,原該在一起,不過,人一多,怕風聲太大,我跟大哥請示,是大家住一起,還是分開來的好?」

  是合是分,俞武成無從作判斷,不過聽話是聽得懂的,胡雪巖既「怕風聲太大」,則意向如何?不言可知。於是俞武成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分開來的好,分開來的好!」

  「那位裘大老爺是『州縣班子』,跟劉三爺一樣,極有趣的人,三婆婆認胡大嬸,算是他引進。」

  「喔!」俞武成說,「那末,我該盡點道理,明天下個帖子,請裘大老爺吃飯。」

  「那就不必了。等事情成功了,我們再好好熱鬧一下子。如果大哥想跟他見一面,我今晚上就把他帶了來。」

  「那好極了!只怕簡慢不恭。」

  這樣說定了,胡雪巖便由周一鳴陪著去看裘豐言。他正在客棧裏,捏著一卷黃仲則的《兩當軒全集》,醉眼迷離地在吟哦。一見胡雪巖便即笑道:「老胡,我真服了你!來,來,先奉敬一杯。」

  「等等,等等,回頭宵夜,我再陪你吃。如今『軍情緊急』,你先把酒杯放下來。」

  奪去他的酒杯,自是件極掃興的事,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巖,說甚麼是甚麼,當時便陪著胡雪巖到另一張桌子坐下,細談正事。

  胡雪巖將「暗渡陳倉」的計劃說了一遍,當時便請他寫了三封信,一封是給松江老大,說明經過,請求在水路上照應,一封是由裘豐言自己出面,寫給王有齡,說明委任俞少武押運洋槍,作為將來敘功的根據,再一封是寫給何桂清,介紹周一鳴晉謁,說有「機密要事」密陳。

  寫完了信,胡雪巖邀他到朱家宵夜,跟俞武成見面。「酒糊塗」的裘豐言,卻忽然謹小慎微了,認為做事以隱秘為上,而且他也沒有跟俞武成見面的必要。但胡雪巖認為說好了見面,臨時變卦,怕俞武成多心,所以堅持原議。

  這樣便不得不有此一行。見了面互道仰慕,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,俞武成覺得此人頗為投機。談到俞少武押運的差使,做父親的雖不以為然,而此時竟不能不鄭重拜託。這頓宵夜,直吃到深夜才罷,裘豐言和周一鳴雙雙告辭,回到客棧打個盹,上了預先雇定的船,一個往北到蘇州去見何桂清,並通知俞少武到上海會齊,一個往東,先到松江見「老太爺」,然後回上海去運洋槍。

  由於關卡上的安排援救脫險,得有些日子來部署,所以依照預先的商議,先用一條緩兵之計——俞武成向蹺腳長根說,胡雪巖為表敬意,堅持要先請他吃飯,從來「行客拜坐客」,但坐客卻須先盡地主之誼,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辦法,由他作東,先請雙方小敘會面,等條件談妥當了,再領蹺腳長根的情。

  這個說法,合情合理,蹺腳長根當然想不到其中別有作用,只覺得自己的計劃,晚幾天實行,也無所謂,因而欣然應諾。

  於是就在裘豐言動身的第二天中午,俞武成在朱家設下盛筵,蹺腳長根一蹺一拐地到了,不知是有意炫耀,還是自覺不甚安全,需人保護,他竟帶了二十名隨從。

  這一下,主人家固然手忙腳亂,得要臨時添席招待,胡雪巖亦不得不關照劉不才,趕著添辦禮物。每人一套衣料,二兩銀子的一個紅包,原來備了八份,此刻需再添十二份——這倒不是他擺闊,是有意籠絡,保不定將來遇著性命呼吸的生死關頭,有此一重香火因緣,就可能會發生極大的作用。

  入席謙讓,胡雪巖是遠客,坐了首座,與蹺腳長根接席,在場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應酬話。吃完了飯,劉不才做莊推牌九,以娛「嘉賓」,俞武成則陪著胡雪巖和蹺腳長根,到水閣中談正經,在座的只有一個楊鳳毛。

  「長根!」俞武成先作開場白,「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,是我老娘從小就喜歡,認了乾親的,『大水沖倒龍王廟』,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,說起來也是巧事。老胡雖是空子,其實比我們門檻裏都還夠朋友,他跟松江老大、尤五的交情,是沒話說的。還有湖州的郁四,你總也聽說過,他們在一夥做生意。所以,那件事,要請你高抬貴手!」

  「俞師父,你老人家說話太重了,」蹺腳長根的態度顯得很懇切,「江湖上碰來碰去自己人,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,我就沒話可說。何況,我也很想結交我們胡老兄。」

  「承情,承情!」胡雪巖拱拱手說:「多蒙情讓,我總也要有點意思——」

  「笑話!」蹺腳長根擺著手說,「那件事就不必談了!」

  洋槍的事,總算有了交代。於是談招撫。

  蹺腳長根亦頗會做作,明明並無就撫之心,卻在條件上斤斤較量,反覆爭論,顯得極其認真似地,特別是對改編為官軍以後的駐區,堅持要在嘉定、昆山和青浦這個三角形的地帶上。

  一直是胡雪巖耐著性子跟他磨,到了僵持不下之時,俞武成忍不住要開口,「長根!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做事總要『前半夜想想自己,後半夜想想別人』。我倒要問你一句:等招安以後,上頭要派你出隊去打上海縣城,你肯不肯去?」

  「這——俞師父,你曉得我的處境的。」

  「是啊!」俞武成緊接著他的話說,「別人也就是曉得你的處境,不肯叫你為難,所以要把你調開。不然的話,你跟小刀會倒還有香火之情,小刀會不見得跟你講義氣,冷不防要來『吃』掉你,那時候你怎麼辦?老實說一句:你想退讓都辦不到!為甚麼呢,一則,你當官軍,小刀會就不當你朋友了,說不定趕盡殺絕,再則,你一退就動搖軍心,軍令如山,父子都不認賬的,『轅門斬子』這齣戲,你難道沒有看過?」

  蹺腳長根被駁倒了,沉吟了好半晌,做出情懇的神態,「俞師父,胡老兄,我實在有我的難處,弟兄們一份餉只好混自己,養家活口是不夠的,在本鄉本土,多少有點生路,一調開了,顧不到家眷,沒有一個人安得下心來。俞師父你老的話,當然再透澈都沒有,我就聽憑上頭作主,不過『皇帝不差餓兵』,請上頭無論如何發半年的恩餉,算是安家費。家不安,心不定,出隊打仗也不肯拚命的,胡老兄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是,是。你老兄再明白不過。」胡雪巖很誠懇地說,「我一定替你去力爭。半年,恐怕不大辦得到,三個月,我一定替你爭來。能多自然最好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話說到這裏,長根,你要再爭就不夠意思了!」

  「是的。」蹺腳長根略帶些勉強地,彷彿是因為俞武成以大壓小,不敢不聽,「我就聽你老的吩咐了。」

  「好極!總算談出個結果。」胡雪巖看著俞武成說:「大哥,我想明天就回蘇州。官場上做事慢,恐怕要五、六天才談得好。不過,到底有多少人馬,要有個確數,上頭才好籌劃。」

  這是想跟蹺腳長根要本花名冊,俞武成雖懂得他的意思,卻感到有些不易措詞,怕蹺腳長根託詞拒絕,碰一個釘子,則以自己的身份,面子上下不來。

  誰知蹺腳長根倒爽快得很,不待俞武成開口,自己就說:「對,對!」接著便喊一聲:「貴生!」

  貴生是他的一名隨從,生得雄武非常,腰裏別一把短槍,槍上一綹猩紅絲穗子,昂然走了進來候命。

  「你把我那個『護書』拿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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