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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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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將劉不才從牌桌子上拉了下來,胡雪巖當著俞武成的面,把任務告訴了他,特意說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鳴見面。這是個暗示,周一鳴一定會想得到是怎麼回事,該當如何答覆,便好早作準備。 在等待的功夫中,俞武成將楊鳳毛、朱老大都找了來,關門密議,宣佈了周一鳴所得來的消息,楊鳳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,一個信以為真,一個說靠不住。 說靠不住的是朱老大,他的理由是,妙珍、妙珠這雙姊妹的香巢每日戶限為穿,人來人往不知有多少,眾目昭彰之下,根本不能幹那種綁架的事。而且,她家後門那段河面,離碼頭不遠,整夜有船隻來往,要想悄悄將俞武成、胡雪巖弄上船,運出水關,也不是輕而易舉的。 「你是小開出身,沒有經過這種花樣。」楊鳳毛平靜地駁他,「只要他起了這種心思,辦法多得很。說實話,蹺腳長根這個人,照我看就是魏延,腦有反骨。事情有七、八分是真的,幸虧周朋友的消息得來得早,我們還好想法子防備——不過,也難!」 「怎麼呢?」俞武成說,「你說出來,向胡大叔討教。」 「胡大叔!」楊鳳毛問道:「你老看,是軟做,還是硬做?」 「怎麼叫軟做?」 「軟做是當場戳穿他的把戲,勸他不要這樣子做!」 「不好,不好!」俞武成大搖其頭,「這樣子軟法,越讓他看得我們不值錢。而且他真的敢這樣做,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,你跟他說人話,他那裏會聽?」 「這話說得是。軟做怕沒有用。」胡雪巖又說,「不過硬做要做得漂亮。最要緊的是,先把證據抓在手裏。」 「著啊!」楊鳳毛拍著大腿說,「胡大叔的話,一滴水落在油瓶裏,再準不過。硬做的辦法很多,就是要看證據說話。」 「怎麼樣抓證據,我們回頭再說。」俞武成問:「你先說,硬做有幾個做法?」 楊鳳毛很奇怪地,卻又躊躇不語,他師父連連催問,才將他的話逼出來:「我的辦法不妥當!」 為來為去是為了證據,照楊鳳毛的設計,俞武成和胡雪巖要先入牢籠再設法跳出來,才可以抓得住蹺腳長根犯罪的真憑實據。萬一配合得不湊手,跳不出來,反激起長根的殺機,那就神仙都難救了。 相談尚無結論,劉不才卻陪著周一鳴到了,他在胡雪巖面前,身份低一等,但對俞武成師弟而言,卻同樣是朋友,而且有了那個消息,等於已嘉惠俞武成,所以他們師弟對他很客氣,著實敷衍了一陣,才談到正題。 話當然要由胡雪巖來問:「老周,你那個消息,很有點道理。不過其中也不能說沒有疑問。這件事關係太大,非要弄清楚不可。這消息是怎麼來的,你能不能講出來聽聽?」 如果光是胡雪巖一個人私下問他,他自然據實而言,但有初會面的俞武成師徒在,不免有所顧忌。俞武成看出端倪,但作了很誠懇的表示:「周老兄,你儘管說,我們這面,決不會洩漏半個字。你如果不相信,我拿我老娘來罰咒——」 周一鳴倏然動容,連連搖手:「這怎麼可以?」他想了想問:「我想請問俞大爺,蹺腳長根做的那些壞事,你是不是都曉得?」 「曉得一點,不能說完全曉得。」 「他欺侮過一個寡婦,這件事你聽說過沒有?」 「聽說過。」俞武成點點頭,「他先搭上了一個寡婦,賭輸了就去伸手,那寡婦的一點私房跟首飾,都讓他逼光了。長根要她賣祭祀田,她不肯,就嚇她,要撕她的面皮。那寡婦想想左右做不來人,一索子上吊死了,是不是這麼回事?」 「是的,那寡婦姓魏,有個兄弟在長根手下,長根大意,不在乎他——」 「我懂了。」俞武成不需他再說下去,「姓魏的,是你老兄的好朋友?」 「不是,我跟他初交。我有個換帖弟兄,跟他是好朋友,這趟跟我換帖弟兄談起長根,他才找了小魏來跟我見面。消息是決不假,可惜詳細情形他還不清楚。」 「這已經夠了。」俞武成問道:「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見證?」 「不會肯的。」胡雪巖接口,「就肯出面,口說無憑,長根也可以賴掉的。」 「那末,」俞武成斷然決然地說,「就我一個人去會他!」 「不!」胡雪巖說,「大哥,你一個人去無用,他一定按兵不動。我看此事只好作罷。那一船洋槍,承大哥情讓,我另有補報——」 「嗐!」俞武成搶著打斷,「老胡,你這不成話了。事情弄到這步田地,糟糕得很,窩窩囊囊,叫我以後怎麼再在場面上混?這樣,你先請回去,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,一定把你這一船洋槍,運到杭州。蹺腳長根,當然也饒不過他,不要看我借地安營,我照樣要跟他拚個明白。」 看到俞武成有些鬧意氣的模樣,胡雪巖認為這件事不宜再談下去,先要讓他冷一冷,消一消氣,所以一面向劉不才使個眼色,一面擺擺手說:「『性急吃不得熱粥』,回頭再談吧!反正有大哥在這裏,沒有甚麼辦不通的事。」 「對了!」劉不才領受默喻,附和著說:「我陪俞老先玩一場牌九,換換腦筋!」 說著,他將俞武成硬拖了走。朱家吃閒飯的人很多,等場面擺開,自有人聚攏來,很快地湊起一桌小牌九。劉不才有意推讓俞武成做莊,絆住了他的身子,以便胡雪巖與楊鳳毛好從容籌計。 他的測度,絲毫不差,胡雪巖正是這樣希望。他對俞武成有多少實力,肚子裏有些甚麼貨,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氣。盡皆瞭然,覺得跟他談,不如跟楊鳳毛談,來得有用。當然,還有個少不得的人:周一鳴。 三個人是在水閣中促膝畫策。胡雪巖首先表明了態度,他的目的,已經有所更改,那一船洋槍如何運到杭州,猶在其次,主要的是想幫俞武成翻身,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。 江湖上就講這一點「意思」。楊鳳毛對胡雪巖的態度,一變再變,由不甚在意,到相當佩服,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,「胡大叔,」他說了句很坦率的話:「你老的心,我師父或許還不明白,我是完全曉得的。只要胡大叔吩咐,我們做得到的,一定出全力去做。現在胡大叔是這樣的用心,我倒想請問一句,照胡大叔看,我師父要怎麼樣才能翻身?」 「官私兩面。」胡雪巖很快地回答:「官的,譬如說能夠辦好這一次招撫,自然最好,不然,就要有殺搏的做法,也是大功一件。」 楊鳳毛領會得他的意思,一顆心怦怦然,相當緊張,但還不便表示態度,只眼神專注著,等他再說下去。 「私的,在江湖上要把你師父的名氣,重新打它響來!」 「是的。」對這一點,楊鳳毛深有同感,「我也一直這樣子在想。不過,也要有機會,能夠有機會幹一兩件漂亮的事就好了。」 「眼前就是個機會。這且擺下來再說。我現在想到一個主意,說出來你看看,行不行?」胡雪巖說:「有句話叫做『明修棧道,暗渡陳倉』,現在蹺腳長根全副精神,都在你師父跟我身上,一雙眼睛,只顧看著同里,別的方面就疏忽了。我想趁這個空檔,將上海的那船軍火,趕緊起運。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應,一定不會出毛病。」 「嗯,嗯!」楊鳳毛連連點頭,「這個險值得冒。」 「不過也有個做法,我想請少武押運。當然,」胡雪巖緊接著說:「萬一出了毛病,決不要他負責任。我的意思是,有這樣一趟『勞績』,等軍火到了杭州,奏保議敘,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擺在前面,多少有點好處,對三婆婆也是個交代。」 「好的。胡大叔挑他,那還有甚麼話說?等我回蘇州去一趟,當面告訴他。」 「不必你去,我會安排。」 接下來便是商量如何對付蹺腳長根。胡雪巖與楊鳳毛的看法相同,整個關鍵,就在證據!有了證據,怎麼樣都好辦,大則動用官兵圍剿,是師出有名,小則照他們幫裏「家門」的規矩,「開香堂」問罪,亦可問得他俯首無辭,三刀六洞,任憑處置。 「現在只有這樣的消息,既無書信字跡,也沒有人肯挺身指證,這就莫奈其何?當然,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,嚴刑拷問,不過這一來,我結了怨還在其次,損了你們老頭子的威名,說他仗勢損人,這個名聲,我想他也決不肯揹的。」 「當然,當然。」楊鳳毛一迭連聲地說,「一落這個名聲,在江湖上就難混了。」 「所以,除非罷手,不上他的圈套,不然就只有一條路子,叫做『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』!」 「我也想到過,覺得太危險!」 「只要接應得好,決不要緊。我想這樣子做法——」 胡雪巖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這一場「鴻門宴」,準備談判決裂,準備被綁架,等船到關卡,借稽查為名,出其不意,上船相救,那時候就證實了蹺腳長根的不逞之心,是官了還是私了,到時候再說。 楊鳳毛極注意地聽著,從頭到底,細作盤算,認為他的計劃,比自己的打算來得周密——前面的一段經過相同,不同的是脫險的方法,楊鳳毛預備邀人埋伏,唱一齣「臨江奪斗」,胡雪巖是動用官方的力量作掩護,圍趙救燕。一個力奪,一個智取,自然後者比前者高明。 「胡大叔,你老隨機應變的功夫,我是信得過的,就怕我師父脾氣暴躁,搞得蹺腳長根惱羞成怒。除此以外,只要接應得好,不會不成功。」 「成敗的關鍵在明暗之間。」胡雪巖說:「蹺腳長根以為他在暗處,我們在明處,其實他明我暗。如果消息洩漏出去,就又變成我們在明處了。」 「是的。」楊鳳毛鄭重地答道:「我想,這件事就胡大叔、周先生跟我三個人知道。等籌劃好了,再告訴我師父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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