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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胡雪岩點點頭,四面一望,窗前就是書桌,有副筆硯,硯臺塵封,墨剩了半段,拔出筆架上的筆來看,筆鋒已禿,這都只得將就了,他親自倒了點茶汁在硯臺中,一面磨墨,一面招手將劉不才喚到跟前,低聲說過:「你隨便找張紙,替我寫下來,寫一句話好了:不在長根家,就在妙珍家。」說著,他走到門外去替劉不才「望風」。

  急切間就是找不到紙,情急智生,劉不才將一方雪白的杭紡手絹,鋪在桌上,提筆寫了那十個字,然後折了起來,交到胡雪岩手裡,他很慎重地藏在貼肉小褂子的口袋裡。

  這一來,胡雪岩就改了主意,托詞想睡午覺,把自己關在屋子裡,籌畫應付可能會有的這一番意外變化,劉不才則在主人的安排下,上了牌桌。

  到了四點多鐘吃點心的時候,俞武成回來了,一來便問胡雪岩。他倒是真的睡著了,為朱老大喚醒,請到水閣跟俞武成見面。

  「我去看了蹺腳長根,他聽說你來了,很高興,明天晚上替你接風,詳談一切。」俞武成說,「我把你的話都告訴了他,他也很體諒,藩庫已不比從前,一個月的恩餉,對弟兄也總算有了交代。」

  俞武成說得很起勁,胡雪岩卻顯得相當冷淡,平靜地問道:「他預備請我在那裡吃飯?」

  「主隨客便!」俞武成說,「如果你不嫌路遠,就到他那裡,他住在平望,說遠也不遠。不然,就在同裡,他有個老相好是這裡出名的私門頭,名叫?」他敲敲自己的額角,「這兩年的記性壞了,怎麼一下子就想不起?」

  「是不是叫妙珍?」

  「妙珍,妙珍!」俞武成一迭連聲地:「老胡,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大哥!」胡雪岩用極冷靜的聲音答道:「我給你看樣東西。」

  不用說,就是劉不才的那塊杭紡手絹,展開來鋪在桌上,潦潦草草十個大字:「不在長根家,就在妙珍家。」

  「老胡,」俞武成疑雲滿面,「這,這是啥講究?」

  胡雪岩不答他的話,只顧自己說:「大哥,今天我們同船合命,有啥話你無論如何不能瞞我!」

  看他面色凝重,俞武成便知內中大有文章,而且事機可能非常急迫,於是拉著他的膀子說:「來,來!到我房間裡去談。」

  朱老大為他師父預備的住處,不但講究,而且嚴密,是個花木扶疏的小院落,北面三間平房,俞武成往在最裡面那一間,引客入內,在一張臨窗的紅木小圓桌旁邊坐下,臉朝著外,窗外若是有人經過,絕逃不脫他的視線──其實這是顧慮,從開始籌畫要動那票洋槍開始,這三間精舍,便成了禁地,除卻朱老大和楊鳳毛以外,甚麼人都不敢擅自入內的。

  「老胡,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!」俞武成說,「既然你說同船合命,你那邊如果另有打算,也不要瞞我。」

  真是「光棍眼,賽夾剪」,一下就看出端倪來了,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隱瞞,「另外打算是沒有,另外有路子,倒是真的。不過這條路,來得也意外,回頭我當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訴大哥你聽。」他停了一下說:「我先請問大哥一句話,蹺腳長根為人怎麼樣?跟大哥的交情夠不夠?」

  「要說他為人,向來是有心計的,外號『賽吳用』,至於跟我的交情,那就難說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,不過,他的『前人』跟我一輩,叫做『金毛狗炳奎』。我救過金毛狗的性命,這話一時也說不清楚。」俞武成緊接著說:「長根是金毛狗最喜歡的一個徒弟,金毛狗臨死的時候,關照徒弟:俞某人的恩,我今生是無法報答了!將來你們見了他,就當見了我一樣。等他的徒弟點頭答應了,金毛狗才咽的氣。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師父,長根也就是為此,才來找我幫忙。」

  「這樣說,此人就是『欺師滅祖』了!」

  聽這一說,俞武成駭然,這四個字是他們幫中極嚴重的惡行,犯者「三刀六洞」,決不容情,所以俞武成神情緊張,一時竟無法開口了。

  「大哥,你大概不大相信?」

  「是的。」俞武成慢慢點著頭,「蹺腳長根腳一蹺就是一個主意,我也不相信他是甚麼好人。不過,老胡,江湖上不講義氣,也要講利害,他做了『初一』,不怕我做『初二』?」

  「你做初一,我做初二」,是與「君子報仇,三年不晚」大同小異的說法。大同者有仇必報,小異者時間不同,一個是「三年不晚」,一個是初一吃了虧,初二就要找場。

  俞武成的話問得自然有道理,不過胡雪岩也可以解釋,誠如他自己所說的,「不講義氣,講利害」,蹺腳長根認為俞武成已經失勢,「虎落平陽被犬欺」,無足為奇,只是這話不便直說,怕俞武成聽了傷心。

  「大哥的話是不錯。」他這樣答道:「蹺腳長根已經預備逃到那方面去了,當然不怕大哥做初二。」

  「逃得了和尚,逃不了廟──」

  「跟他算帳是以後的事。」胡雪岩有些著急,搶著開口,將話題拉了回來,「我們先談眼前,這消息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
  俞武成搖搖頭,「不是甚麼信不信!要弄清楚,這個消息真不真?」他抬頭逼視著胡雪岩問:「你這個消息那裡來的?」

  「有個姓周的湖南人,從前在水師衙門做過事,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,是他得來的消息。」

  「能不能請來見個面?」

  「當然可以。我托劉三爺去找他。」

  於是將劉不才從牌桌子上拉了下來,胡雪岩當著俞武成的面,把任務告訴了他,特意說明是俞武成要跟週一鳴見面。這是個暗示,週一鳴一定會想得到是怎麼回事,該當如何答覆,便好早作準備。

  在等待的功夫中,俞武成將楊鳳毛、朱老大都找了來,關門密議,宣佈了週一鳴所得來的消息,楊鳳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,一個信以為真,一個說靠不住。

  說靠不住的是朱老大,他的理由是,妙珍、妙珠這雙姊妹的香巢每日戶限為穿,人來人在不知有多少,眾目昭彰之下,根本不能幹那種綁架的事。而且,她家後門那段河面,離碼頭不遠,整夜有船隻來往,要想悄悄將俞武成、胡雪岩弄上船,運出水關,也不是輕而易舉的。

  「你是小開出身,沒有經過這種花樣。」楊鳳毛平靜地駁他,「只要他起了這種心思,辦法多得很。說實話,蹺腳長根這個人,照我看就是魏延,腦有反骨。事情有七、八分是真的,幸虧周朋友的消息得來得早,我們還好想法子防備──不過,也難!」

  「怎麼呢?」俞武成說,「你說出來,向胡大叔討教。」

  「胡大叔!」楊鳳毛問道:「你老看,是軟做,還是硬做?」

  「怎麼叫軟做?」

  「軟做是當場戳穿他的把戲,勸他不要這樣子做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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