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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二五二


  於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巖交談時,態度就大不相同了,他很客氣,一定要讓胡雪巖和劉不才「升匟」,而敘起禮節來,劉不才是芙蓉的叔叔,長了一輩,所以稱謂亦自各別,俞武成叫胡雪巖「老胡」,叫劉不才則是官稱「劉三爺」,劉三爺卻又尊稱他「俞老」,跟胡雪巖所叫的「大哥」一比,彷彿又矮了一輩。反正江湖上各敘各的,稱呼雖亂,其實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。

  俞武成的門規甚嚴,楊鳳毛、朱老大都是站著服勞,他自己則坐在水閣臨窗的一張太師椅上相陪,跟胡雪巖大談松江漕幫。他稱「老太爺」為「松江老大」,說起許多他們年輕時一起闖蕩江湖的故事,感嘆著日子不如從前好過。

  劉不才在這場合,只有靜聽的份兒。一面聽,一面打量俞武成,年紀六十開外,打扮得卻如紈袴子弟,緞鞋、緞袍、雪白的袖頭,不時捲上翻下,等袖子翻下來時,已經蓋過手面,所以必得翹起一隻大拇指來,將袖口擋住,才便於行動——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種姿態,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,服裝華麗,大拇指一翹起來,那隻通體碧綠的「玻璃翠」扳指,異常耀眼,所以格外顯得有派頭。

  然而劉不才感覺興趣,也感到困惑的是,俞武成那件在斜陽裏閃閃發光的緞袍,無風自動,不時東面凸起一塊,西面蠕動片刻,不知是何緣故!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,總想不透,心便癢得厲害,正忍不住要動問時,謎底揭曉了。

 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盤,出於太湖中洞庭東山的櫻桃來款客,但見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裏,平伸手掌,很快地,袖子裏鑽出一隻毛茸茸的小松鼠來,一對極大、極明亮的眼睛,靈活地轉了轉,然後拱起兩隻前爪,就俞武成掌中捧著櫻桃咬。

  劉不才嘻開了嘴笑,「俞老,你真會玩!」他問:「怎麼養隻松鼠在身上?不覺得累贅?」

  「養熟了就好了。」

  「整天在身上?」

  「嗯!」俞武成點點頭,「幾乎片刻不離。」

  「一天到晚,在你身上爬來爬去,不嫌煩嗎?」

  「自然也有睡覺的時候;只要拿牠一放到口袋裏,它就不鬧了。」俞武成又說:「劉三爺喜歡,拿了去玩!」

  「不,不!」劉不才搖著手說:「君子不奪人所好。而且,說實話,在我身上爬來爬去,也嫌肉麻!」

  俞武成笑笑不響,回頭問朱老大:「快開飯了吧?」

  「聽胡大叔跟師父的意思。」朱老大答道,「如果不怎麼餓,不妨稍等一等,火腿煨魚翅,火功還不大夠。」

  「那就等一下。先弄些點心來給胡大叔點飢,等我們談好了正事,痛痛快快吃酒。」這段話中要緊的是「談正事」這一句,胡雪巖怕他不願劉不才與聞機密,便不經意地使個眼色,劉不才會意,站起身來說:「你們談吧!我趁這會兒功夫,上街去看個朋友。」

  「那末,」朱老大自告奮勇,「我陪著劉三爺一起去。」

  劉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鳴,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,不便讓俞武成這方面的人知道,所以拱拱手說:「不敢,不敢!你做主人,要留在府上,而且,同里我也熟,絕不致迷路。」

  這是假話,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,只是不如此說,朱老大還會派人引路。果然,做主人的不再客氣,放他一個人走了。

  於是,俞武成跟胡雪巖,還有楊鳳毛在一起密談。俞武成表示願意聽從胡雪巖的安排,老實相告,原來準備動那船洋槍的人馬,都由周立春手下一個得力的頭目「蹺腳長根」安排。所要借重俞武成的,是因為這條水路,是松江漕幫的勢力範圍,必須請他出面,來打通「松江老大」的路子。現在松江方面,由於守著「兩方面都是朋友,只好袖手中立」的立場,所以「蹺腳長根」也躊躇著不敢下手。如今得有這樣一條出路,深符所願,但條件如何?必得跟胡雪巖談一談。

  「那當然。」胡雪巖問道,「怎麼樣跟這位朋友碰頭?」

  「那還得再聯絡。老胡,我是直心直肚腸,」俞武成很鄭重地說:「有句話我想先請教你,你是一家人了,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會錯的,我當然相信。不過,那批做官的,我吃過他們的苦頭,實在不大相信。當初我兒子要去考武舉,我就跟他說:『做官也沒啥意思,不要去考。』也是我老娘『望孫成龍』親自料理,親自送考。至於招撫這一節,我是無所謂的,辦成功了,幫裏弟兄,可以去吃一份糧,也算是餬口,再說,拿『他們』拉過來,也總算是替朝廷出了力。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爺,口是心非,等出了毛病,我怪你也無用,那時候,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!」

  聽他這夾槍帶棒一大頓,胡雪巖相當困惑,不知他說的甚麼?只是抓住「出了毛病」這四個字極力思考,慢慢悟出道理來了。

  「你是說,人過去以後,當官兒的,翻臉不認人,是不是?」

  「對了!」俞武成說,「光是翻臉不認人,還好辦,就怕——」他搖搖頭,「真的有那末一下子,那就慘了。」

  「你是說——」胡雪巖很吃力地問:「會『殺降』?」

  「保不定的。」

  「不會!」這時候胡雪巖才用斬釘截鐵的聲音:「我包你不會,大哥,我跟你實說吧,我接頭的是何學使的路子,他馬上要放好缺了。京裏大軍機是他們同年,各省巡撫也有許多是他同年。這一榜紅得很,說出話來有份量的。」

  「那末,何學使跟你的交情呢?」

  「何學使託我替他置妾。交情如此而已!」

  「那就沒話說了。」俞武成欣然問道,「何學使可曾談起,給點啥好處?」他趕緊又補了一句,「不是說我。是說對蹺腳長根他們。」

  「提到這一層,就我不說,大哥也想像得到:棄暗投明,朝廷自然有一番獎勵,官是一定有得做的。」接下來,胡雪巖便根據何桂清的指示說道:「弟兄們總可以關一個月恩餉,作為犒賞。以後看撥到那裏,歸那裏的糧台發餉。本來,一個月的恩餉好像少了點,不過也實在叫沒法子,地方失得太多,錢糧少收不少,這些情形,大哥你當然清楚。」

  俞武成當然清楚,他自己和這一幫無事可做,便是朝廷歲入減少的明證,所以點點頭表示領會,「恩餉不恩餉,倒不在話下,照蹺腳長根的意思,將來投過去,變成官兵,駐紮的地方要隨他挑,說老實話,也就是仍舊想駐紮在這一帶。這一點,」俞武成很難出口似地,「總要把它做到!」

  胡雪巖對這方面雖不在行,但照情理而論,覺得不容易做到,他略想一想問道:「那末我倒請問大哥,如果叫他去打小刀會,他肯不肯?」

  「還不肯的。原來是一條跳板上的人,怎麼好意思?」

  「這樣子就難了!」胡雪巖說,「這一帶駐了兵,都是要打小刀會的。軍情緊急,一道命令下來,就要開拔,如果不肯出隊,就是不服調度。大哥,你想想看,你做了長官,會怎麼樣處置?」

  「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——」俞武成搔搔頭皮,顯得很為難似的。

  胡雪巖看得出來,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,滿口應承,必可做到,所以才有此著急的神情。正在替他傷腦筋時,楊鳳毛已先開了口。

  「師父只有這樣回覆他,還是調得遠些的好,本鄉本土,如果小刀會不體諒他的處境,或者事急相投,拒而不納,就傷了感情,要幫忙呢,窩藏叛逆的罪名,非同小可。何不遠離了左右為難的窘境?」

  「這話說得透澈。」胡雪巖趁機勸道:「大哥,你就照此回覆,蹺腳長根如果明道理、講道理,一定不會再提甚麼人家做不到的要求。」

  這兩個人一說,俞武成釋然了,「今天就談到這裏。」他站起身來,「我想,大致可以談得攏了。我們吃飯吧!」

  開席要等劉不才,而劉不才遲遲不回,於是一面先用些點心,一面閒談坐等。等到天黑淨了,才見劉不才趕回來,進門向主人道歉,卻偷空向胡雪巖使了個眼色,暗示著周一鳴那裏有了甚麼花樣。

  胡雪巖聲色不動。席間談笑風生,跟俞武成無所不談,散了席又喝茶,有意無意打個呵欠,朱老大便提議讓客人休息,送入客房,各道安置。胡雪巖和劉不才各住一間屋,但有門相通,為了慎重,他先看清了沒有朱家的人住在臨近,才招招手將劉不才邀了過來,細問究竟。

  「老周在這一帶很熟,水路上到處有朋友,據他聽到的消息,俞老頭的處境,相當窘迫。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談了沒有?」

  「略為談了些。卻不是甚麼『窘迫』。」胡雪巖問:「老周怎麼說?」

  「老周是這麼說,他聽人談起,這一帶是松江漕幫的勢力,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,所以『松江老大』一說退出,名為中立,在旁人看,就是不管俞老頭的事了。江湖上雖重義氣,但也要是熟人才行,俞老頭的地盤都丟掉了,在這裏是靠松江老大的牌頭,松江老大一不管,就沒有人買他的賬了。」

  胡雪巖拿這些話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,合作一起來想,覺得周一鳴所得到的消息,相當可靠。照目前的情形看,俞武成確在窘境之中,成事不能,敗事不足,變成無足輕重的人物,如果說他還有甚麼作用,無非是他身上,還維繫著蹺腳長根這條線索而已!

  「我看,你也犯不著這麼敷衍俞老頭。」劉不才說,「我看他跟藥渣子一樣,過氣無用了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既然交了朋友,也不便太過於勢利。」

  「朋友是朋友,辦正事是辦正事。他已經沒得用了,你還跟他攪在一起做甚麼?」

  「不!」胡雪巖還不想跟他說蹺腳長根的事,只這樣答道:「我要從他身上牽出一個要緊人來!所以還要跟他合作。」

  「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,不過,你要想想人家會不會跟他合作呢?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胡雪巖,心裏在想:是啊!蹺腳長根當然也已曉得,俞武成的行情大跌,然則是不是會像自己一樣,跟他推心置腹,就大成疑問。說不定周一鳴所說的「沒有人買他的賬」,正就是蹺腳長根那面的人。

  念頭轉到這裏,覺得自己布下周一鳴這支伏兵的做法,還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。於是他將俞武成跟他密談商定,要與蹺腳長根見一次面的話,都悄悄說了給劉不才聽,然後囑咐他第二天一早,再去看周一鳴,託他找水路上的朋友,好好去摸一摸蹺腳長根的底,看看俞武成跟他的關係如何?

  到了第二天早晨,劉不才依舊託詞看朋友,一個人溜了出去,胡雪巖則由楊鳳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,說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,到午後才能回來。胡雪巖心裏有數,是安排他跟蹺腳長根的約會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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