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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九


  「久聞同裡是個福地,去瞻仰瞻仰吧!」

  於是由楊鳳毛、朱老大陪著,出去走走──後門進來,前門出去。一條長街,鋪得極平整的青石板,放眼望去,鱗次櫛比的樓房,相當整齊。街上行人,十九穿的綢衫,那怕是穿草鞋的鄉下人,都是乾乾淨淨的一身細藍布短衫褲,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煙袋,有的套一個白玉扳指,有的腰上拴一掛玉石佩件。吳中人物的俊雅,光看這些鄉下人,就不難想見了。

  走到一家掛燈結彩的人家,朱老大站住腳說:「兩位要不要進去玩玩?」

  從大門中望進去,裡面有好幾桌賭,胡雪岩便問:「不認識的也可以進去嗎?」

  「可以,可以,敝處的風俗是如此。」

  於是進去看了看,有牌九、有搖攤。胡雪岩入境問俗,志在觀光,不肯出手,劉不才則守著「冷、等、狠」三字訣,不願出手,這樣連闖了幾家,都是轉個圈子就走,由南到北,一條長街快到盡頭了。

  因為胡雪岩和劉不才都有些鼓不起興致來的樣子,朱老大頗感不安,悄悄向楊鳳毛問道:「到小金秀那裡去坐坐,怎麼樣?」

  楊鳳毛略有些躊躇,胡雪岩耳朵尖,心思快,聽出來小金秀必是當地的一朵「名花」,勾欄人家要熟朋友同去,才有點意思,否則就會索然寡味,所以趕緊接口:「不必費心,就這樣走走很好。」

  說著話,又到了一處熱鬧的人家,這家的情形與眾不同,石庫門開得筆直,許多賣熟食的小販,由門外延入門內,似乎二門院子裡都有。進出的人物,也不像別家衣冠楚楚地相當整齊,三教九流,龍蛇混雜,胡雪岩摸不清它是甚麼路道?

  劉不才卻一望而知,別家是「書房賭」,這一家是真正的賭場。

  「如果要玩,就要在這種地方,」他說,「『開了飯店不怕大肚漢』,賭起來爽氣。」

  「劉三爺眼力真好!」朱老大聽懂了他的話,由衷地佩服,「真正的賭場,在同裡就這一家。要不要進去看看?只有這一家賭『白星寶』。」

  聽說是「白星寶」,劉不才技癢了,「這是賭心思!」他問,「這種賭在浙東很流行,怎麼也傳到了貴處?」

  「原是從浙東傳過來的──」

  有個紹興人姓章的,到同裡來開酒作坊,生性好賭,先是聚集友好,關起門來玩,不久有人聞風而至,場面便大了,正好駐同裡的巡檢換人,新任的吳巡檢是章老闆的同鄉,因勢利用,包庇他正式開賭場,而巡檢老爺則坐抽頭錢,日進鬥金,兩年下來,已經腰纏十萬了。

  聽朱老大說明了來歷,劉不才認為一定賭得很硬,不妨進去看看。

  到了大廳上一看,有牌九、有搖攤,賭客卻並不多,從夾弄穿到二廳,情況就大不相同了,一張大方桌,三面是人──人有三排,第一排坐,第二排立,第三排則站在條凳上,肩迭著肩,頭並著頭,擠得水泄不通,好在朱老大也是當地有面子的人物,找著熟人情商,才騰出空位,讓他們擠了進去。

  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搖的搖攤,廣東抓棋子數的番擺,都在未知之數,只有白星寶是莊家可以操縱的「做寶」,所以劉不才說「這是賭心思」──賭客跟一個不在場的人賭心思。

  這個人名為「做手」,住在樓上,為了防止弊端,也為了不以場上的勝負得失影響他的冷靜思考,所以樓梯是封閉的,只在板壁上開一個小孔,用一隻吊籃傳遞寶盒。樓下有個小童專司奔走之役,鈴聲一響,將籃子吊了上去,拿著那個銅制的寶盒,送給在煙榻上吞雲吐霧的做手,做好了寶,再用鈴聲通知,將籃子吊了下來,等寶盒上桌,賭客方才下注。

  賭注跟搖攤完全一樣,只是前朱雀、後玄武、左青龍、右白虎是用天、地、人,和四張牌九來表示。而且,雖是「做寶」,一樣也有「路」。劉不才借了旁人所畫的「路」來一看,認為這個做手是高手,做的寶變幻莫測,那一條路都是,其實那一條都不是,因而決定等著看一看再說。

  這時候已經連開了三記「老寶」,都是地牌,第四寶開出來還是老寶。到了第五寶,樓上的鈴聲還不響,寶官沉得住氣,賭客卻不耐煩了,連聲催促,於是寶官教人去拉鈴,催上面快將寶盒送下來。

  催管催,上面只是毫無動靜,催到第三遍,才聽見鈴響。但是賭客望著寶盒,卻都躊躇著不知如何下注,因為連開了四記老寶,第五寶又拖延了這麼多時候,料想樓上的做手,殫精竭慮算無遺策,這一寶十分難猜。

  「我照路打,應該這一門!」有人把賭往放在天牌那一門上。

  「不能照路了!一定是老寶。」另一個人說,隨即在「老寶」上下注。

  「有理,有理!」又一個賭客連連點頭,「拖延了這許多功夫,就為的要狠得下心來做老寶。」

  由於這兩個人一搭一檔,認定是老寶,別的賭客在不知不覺中受了影響,紛紛跟著下注,開出寶來,譁然歡呼,果然又是一張地牌,莊家賠了個大重門。

  到第六寶越發慢了,等把寶盒子催了下來,打老寶的人就少了,但是開出來的,居然又是老寶。這一次是驚異多於一切,而越到後來越驚異,連開六記地牌。

  「出賭鬼了!」有人向寶官說:「弄串長錠去燒燒!」

  「笑話!那裡有這種事?」寶官因為打地寶的越來越少,吃重賠輕,得其所哉,所以拒絕了那人的提議。

  到第九記再開出老寶來,賭客相顧歇手,沒有一個人相信還會出老寶。於是道有賭鬼的那人便談掌故,說乾隆年間有家賭場搖攤,曾經一晚上一連出過十九記的「四」,後來被人識破玄機,在場賭客都押「四孤丁」,逼得賭場只好封寶關門。

  「甚麼玄機?」

  「那晚上,乾隆皇帝南巡的龍船,在同裡過夜。真龍出現,還會不出四?」

  「對,對!」四是青龍,問的那人領悟了,但對眼前卻又不免迷惑,「那末此刻又是甚麼花樣?皇帝在京城,同裡不會出現真龍,而且地牌是『進門』!」

  「所以我說有賭鬼。」

  「照你這樣說,還要出老寶?」

  「不曉得!」那人搖搖頭:「就明曉得是老寶,也打不下手,照我看,這一記決不會『兩眼筆直』了!」

  「兩眼筆直」是形容地牌。別的賭客都以其人之言為是,一直冷靜在聽,在看的劉不才,卻獨具機杼,他認為如果是講「路」,則怪路怪打,還該追老寶,若是講賭心思,則此人做老寶做得別人不敢下注,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!照此推論,著實還有幾記老寶好開。

  「冷、等」兩字做到了,現在所要的是個「狠」字,正當寶官要揭寶盒子時,他輕喝一聲:「請等一等!」

  「可以。」寶官縮住手說:「等足輸贏。」

  「請問,多少『封門』?」

  「一千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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