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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〇


  「一千兩!」劉不才從身上掏出一卷銀票來,取一張,擺在地牌那一門上。

  這一下便令全場側目。由於劉不才是生客,而且看他氣度安閒,將千把兩銀子,看得如一吊銅錢似的不在乎,越發覺得此人神秘莫測,因而也越增好奇的興趣。

  百多隻眼睛注視之下,開來居然又是「兩眼筆直」!於是場中像沸了似的,詫異的、羡慕的、氣憤的、懊惱的,眾聲並作,諸態畢陳。劉不才卻是聲色不動,只回頭向朱老大輕聲說了句:「僥倖!」

  這一下大家才知道這個生面孔的大賭客是朱老大的朋友,紛紛投以仰慕的眼光。江湖中人最愛的是面子,朱老大自然以有這樣一個「一賭驚人」的朋友為得意,臉上像飛了金,心上像拿熨斗燙過,舒坦異常。

  寶官籠絡賭客,也湊興表示佩服,而且關照站在「青龍角」上的「開賠」,免抽頭錢──行話叫做「水子」,三厘、五厘不等。當然,劉不才也是很漂亮的,等開賠將三千兩的籌碼賠到,他取了根一百兩的牙籌,往青龍角上拋了過去。

  等寶盒子再放到賭臺上時,大家都要看劉不才如何下手?再定主意。這也有句紅話,叫做「燈籠」。燈籠照「路」,有紅有黑,賭場裡講究避黑趨紅,如果剛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寶,而有人錯過了好幾寶不出手,到「年三十看皇曆,好日子過完了」再來下注,則其人之黑可知!善於趨避的人,就會抽回注碼,改押別處,但劉不才這盞燈籠是紅燈籠,別人對老寶不敢再押,就他敢,而且居然追到了,這是多旺的手氣?所以都要跟著他下注。

  於是等劉不才將一千兩銀子一押在地牌上,賭注如雨,紛紛跟進。開出盒子來,寶官與開賠,相顧失色,而賭客則皆大歡喜,莊家在這一記老寶賠了兩萬多銀子。

  這一下,全場鼎沸,連大廳上的賭客都趕了進來,劉不才則被奉若神明,他左右的兩個賭客,都儘量將身子往外縮,怕擠得他不舒服。而就在這時候,發覺有人拍一拍他的肩,回頭看時,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,接著努一努嘴,示意他離去。

  劉不才實在捨不得起身,但又不敢不聽胡雪岩的指揮,終於裝模作樣地掏出金表來看了看,點點頭,表示約會的時間到了,然後一把抓起銀票,站起身來。

  賭場裡專有班在混的人,一看劉不才贏了六千銀子,便包圍上來獻殷勤,劉不才自然懂「規矩」,到帳房裡去兌現時,順便買了一百兩的小籌碼,一人一根,來者不拒。

  一面「分紅」,一面便有怨言,「你不該催我,」他向胡雪岩說,「做手的路子,讓我摸到了,起碼還有三記老寶。」

  「就因為你摸到了,我才催你走。大家都跟著你打,再有兩下,就可以把賭場打坍。何苦一到同裡,就害得人家栽觔鬥?」

  「胡大叔!」朱老大跟著楊鳳毛這樣稱呼,「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,夠義氣。」

  劉不才心裡不服,「賭場無父子」,講情面義氣,自己倒楣,但當著主人,又見朱老大是那樣尊重胡雪岩,只好隱忍不言。再退一步想想,片刻功夫,贏進六千銀子,真正「賭能不輸,天下營生第一」!不由得便有了笑意。

  「劉三爺賭得好,胡大叔不賭則更好!」楊鳳毛對朱老大說:「怪不得胡大叔有那末好的人緣,你我都要學他老人家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胡雪岩摸著臉笑道:「你們兩位說得我臉紅了。」

  「閒話收起。」楊鳳毛問道:「再到那裡去坐坐?」

  「恐怕胡大叔、劉三爺也倦了,回到舍間息一息,吃酒吧!」

  於是安步當車,仍舊回到朱家。他家最好的一處房子,是座水閣,在嘉賓蒞止時,正好有朱家親戚女客住在那裡,這時已騰了出來,朱老大便將胡雪岩等人,延入水閣休息。

  剛剛坐定,朱家老僕,在門外輕叫一聲「大少爺!」使個眼色把他請了出去,悄悄說道:「賭場裡的章老闆來了,說要看我們家一位客人,還帶了四樣禮,請大少爺先出去看看。」

  這真是不速之客了!朱老大不知他要看那個?想想那個也跟他沒有淵源,這件事倒著實猜它不透。於是匆匆出廳接見,彼此熟人,見面不用寒暄,直問來意。

  一問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。章老闆是從那些向劉不才討彩的閑漢口中,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,特意將劉不才那盞「燈籠」拿走,解了賭場的一個大厄。因而專誠拜訪,一則道謝,二則想交個朋友。

  「這位胡大叔,是我師父的朋友,還有點乾親,為人四海得很,道謝不必,交朋友一定可以。不過,」朱老大說:「你這四樣禮,大可省省。」

  「我也曉得,幾樣吃食東西,不成敬意,不過空手上門,不好意思。」章老闆也覺得這四樣水禮送得不妥,如果說是謝禮,反倒像輕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,所以躊躇了一下說:「這樣吧,你不必跟胡先生說起。不過,東西帶都帶來了,再拿回去也麻煩,你就丟在廚房裡好了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句話。來,來,我帶你進去。」

  一直帶到水閣,引見以後,朱老大代為道明來意,胡雪岩對此不虞之譽,謙謝不受。章老闆卻是一臉誠意,一揖到地,差點就要跪了來。

  「胡先生,你幫我這個忙幫大了。說實話,」他指著劉不才說:「這位劉三爺也是我在賭上混了二三十年,頭一遭遇見的人物。如果劉三爺再玩一會,大家跟著他『一條邊』打『進門』,我今天非傾家蕩產不可!」

  「怎麼呢?」胡雪岩問道:「下麵還是出老寶?」

  「一共出了十六記。說起來,也是一樁新聞。幸好,」章老闆彷佛提起來仍有餘悸的神情,「只有劉三爺一個人看得透。劉三爺一走,大家都不敢押老寶,通扯起來,莊家還是贏面。」

  劉不才聽見這話,自然面有得色,於是特地笑道:「我也不過怪路怪打,瞎碰瞎撞而已。」

  「賭就是賭個機會,千載一時的機會,只有劉三爺一個人抓得住。說起來教人不相信,做手只做了四記老寶,但開出來的是十六記,毛病出在第五記上──」

  「啊,我想起來了。」劉不才插嘴說,「第五記上,寶盒子老不下來,拉鈴拉了三遍才催到。出了甚麼毛病?」

  是做手得了暴疾,昏迷在煙榻上。傳遞寶盒子的小童,不知就裡,拚命推他推不醒,下麵鈴聲催得心慌,便不問青紅皂白,將原盒子送了下來。做到十六記上,隱隱聽得樓上有哭聲,拿鑰匙開了樓門,上去一看,那小童因為上下隔絕,呼援無門,越想越害怕,已是面無人色。再看那做手,連身子都涼了。

  這是聞所未聞的怪事,連在賭場裡混過半輩子的劉不才,都覺得不可思議,在那烽火不驚、平靜富足的同裡,連張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貓,都會成為談來津津有味的新聞,對這樣一件「死人做寶」的怪事,自然會轟動。所以,就在章老闆訪胡雪岩的那時刻,茶坊酒肆便到處在談論。於是朱老大家的兩個客人,立即成了同裡的風頭人物。

  這件新聞,下午剛到,在酒店裡小酌自勞的裘豐言和週一鳴也聽到了,兩人相視而笑,十分興奮,裘豐言倒還持重,週一鳴卻忍不住了,同時他跟胡雪岩這許多日子,也懂了很多揚名創招牌的花樣,於是將胡雪岩和劉不才的身份揭露了出來,道是並非朱老大的朋友,是朱老大的師父,俞武成的朋友。這一下。在大家的心目中,俞武成這個名字,似乎也很響亮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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