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二四四


  到底身份是二品大員,不便做出猴急相,何桂清只得強自按捺著那顆癢癢的心,定一定神答道:「天氣快熱了。炎暑長行,一大苦事,我想早一點走。算日子,也就在這幾天必有旨意。」

  「這樣說起來,總在五月中就可以動身了。」

  「對了。」

  「那我跟雲公暫且作個約定,以五月十五為期,如何?」

  「好的。我也照這個日子去作安排。」何桂清又說:「你托我的事,我替你辦了。潘叔雅人倒不俗,我們現在常有往來。承他的情,常有饋遺,想辭謝吧,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,似乎不恭,只好愧受了。」

  話中是很願屈尊交潘叔雅這樣一個朋友,而潘叔雅對他的尊敬,則從「常有往來,常有饋遺」這些話中,表現得明明白白。胡雪岩的願意,就是要替他們拉攏,所以聽得何桂清的話,當然感到欣慰。

  照規矩,他亦還需有所表示,「雲公愛屋及烏,真是感同身受。」他拱拱手說。

  「那裡,那裡!」何桂清心裡在想,真叫「三日不見,刮目相看」,相隔沒有多少日子,不想他也會掉文了!雖是尺牘上的套話,總算難能可貴,這樣想著,便又笑道:「雪岩兄,曾幾何時,你的談吐大不相同,可喜之至。」

  胡雪岩略有窘色,「叫雲公見笑!」他急轉直下地說:「有件事,想跟雲公請教。」說著,他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聽差。

  這是有要緊話說,何桂清便吩咐聽差回避,然後由對面換到胡雪岩下首,側過頭來,等他發話。

  「我想請教雲公一件事,」胡雪岩低聲說道,「現在有一批人,一時糊塗,誤犯官軍,很想改過,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給他們一條自新之路?」

  「怎麼不能?這是件絕好之事!」何桂清大為興奮,「這批人是那裡的?」

  問到這話,胡雪岩當然不肯洩底,「我亦是輾轉受人之托,來手做事很慎重,詳情還不肯說。不過,托我的那人,是我相信得過的。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,心想雲公是有魄力、肯做事的人,所以特地來請教。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如今我要討雲公一句話,此事可行與否?朝廷可有甚麼安撫獎勵的章程?」

  「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,如能悔過自新,朝廷自然優容,所以安撫獎勵,都責成疆吏,相機處理。」何桂清又說,「我為甚麼要問這批人在那裡,就是要看看歸誰管,如果是蘇州以西,常州、鎮揚一帶,歸江南、江北兩大營,怡制台都難過問。倘或是蘇州以東,許中丞是我同年,我可以跟他說,諸事都好辦。」

  聽得這話,胡雪岩暗暗心喜,「那末,等我問清了再回報雲公。不過,」胡雪岩試探著問:「我想,招撫總不外有官做、有餉領,雲公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給官做是一定的,看那方面人數多少,槍械如何,改編為官軍,要下委劄派相當的官職。餉呢,至多只能過來的時候,關一次恩餉,以後看是歸誰節制,自有『糧台』統籌發放。」

  胡雪岩所想像的,亦是如此。只是授官給餉,都還在第二步爭取,首先有句話,關係極重,不能不問清楚。

  「雲公,」他特意擺出擔憂的沉重臉色,「我聽說有些地方棄械就撫的,結果上了大當,悔之莫及。不知可有這話?」

  「你是說『殺降』?」何桂清大搖其頭,「殺降不祥,古有明訓。這件事你托到我,就是你不說,我也一定要當心。你想想,我無緣無故來造這個孽幹甚麼?再說,我對你又怎麼交代?」

  「是!是!」胡雪岩急忙站起來作了個揖:「雲公厚愛,我自然知道,只不過提醒雲公而已。」

  「是你的事,我無有不好說的。不過,這件事要快,遲了我就管不到了。」

  「我明白,就在這兩三天內,此事必有個起落。不過還有句話,我要先求雲公體諒。」胡雪岩說:「人家來托我,只是說有這件事,詳情如何,一概不知。也許別有變化,作為罷論,到那時候,我求雲公不要追究。」

  「當然。我不會多事的。」

  「還要求雲公不必跟人談起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如果此事作為罷論,我就當根本沒有聽你說過。總而言之,我決不會給你惹麻煩。」

  「雲公如此體恤,以後我效勞的地方就多了!」

  這句話中有深意,意思是說,只要何桂清肯言聽計從,不是自作主張,他就會有許多辦法拿出來,幫何桂清升官發財。

  「正要倚重。」何桂清說:「老兄闤闠奇才,佩服之至。前幾天又接得雪軒的長函,說老兄幫了他許多忙。我跟雪軒的交情,不同泛泛,以後要請老兄以待雪軒者待我!」

  於是由此又開始敘舊,一談就談得無休無止。許多客來拜訪,何桂清都吩咐聽差,請在花廳裡坐,卻遲遲不肯出見,儘自應酬胡雪岩。

  這讓客人很不安,同時也因為還有許多事要料理,所以一再告辭,而主人一再挽留,最後還要留著吃晚飯,胡雪岩無論如何不肯。等到脫身辭了出來,太陽已快下山了。

  轎夫請示去處,胡雪岩有些躊躇,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,卻又怕天黑了不方便。如果回到金閶棧,則出了城就無需再進城,這一夜白耗費在客棧裡未免可惜。左右為難之下,想到了第三個去處,去拜訪潘叔雅。

  不過天黑拜客,似乎禮貌有虧,而且一見要談到他所托的事,如何應付,預先得好好想一想,倉促之間,還是以不見面為宜。

  於是又想到了第四個去處,「喂!」他問轎夫:「有個有名的姑娘,叫黃銀寶,住在那裡,你曉不曉得?」

  轎夫歉然陪笑:「這倒不曉得了。」

  「蘇州的堂子,多在那一帶?」

  「多在山塘。上塘丁家巷最多。」轎夫建議:「我們抬了胡老爺到那裡問一問就知道了。」

  一家一家去訪豔,胡雪岩覺得無此閑功夫,大可不必。而且就尋到了,無非陪著裘豐言吃一頓花酒,也幹不了甚麼正經。這樣一想,便斷然決定了主意,回客棧再說。

  一到金閶棧,迎面就看到週一鳴,一見胡雪岩如獲至寶,「胡先生,胡先生!」他說,「等了你老一下午。」

  胡雪岩未及答言,只見又閃出來一個後生,長得高大白皙,極其體面,那張臉生得很清秀,而且帶點脂粉氣,胡雪岩覺得彷佛在那裡見過似地,一時楞在那裡,忘了說話。

  「他叫福山。」週一鳴說,「是阿巧姐的兄弟。」

  「怪不得!」胡雪岩恍然大悟,「我說好面熟,像是以前見過!這就不錯了,你跟你姊姊長得很相像。」

  福山有些靦腆,「胡老爺!」那一口蘇州話中的脂粉氣更濃,然後,跪了下去磕頭。

  「請起來,請起來!」

  福山是他姊姊特地關照過的,非磕頭不可,胡雪岩連拖帶拉把他弄了起來,心裡十分高興,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福山長得體面,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。

  「我一大早到木瀆去了。特地把他帶了出來見胡先生。」週一鳴說。

  「怪道,早晨等你不來。」胡雪岩接著又轉臉來問福山:「你今年幾歲?」

  「十九歲。」

  「學的布店生意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有幾年了?」胡雪岩問,「滿師了沒有?」

  「滿師滿了一年了。」

  只問了兩句話,倒有三處不符的地方。胡雪岩的記性極好,記得阿巧姐告訴過他的話,因而問道:「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順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福山答道,「進布店學生意,老闆叫我福山,就這樣叫開了。」

  「我記得你姊姊說你今年十八歲,還沒有滿師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