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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一


  俞少武是現任的武官,當然能夠領會胡雪岩所說的話,想一想果然,截掠軍械,是件非同小可的事,調兵遣將,如何下手,得手以後,如何將這批槍械運交賴漢英?官軍派出大隊攔截剿辦,又如何應付?自然得有一番佈置,而人不是自己的人,中途變卦,想憑一句話就撤銷原有的佈置,那有這麼容易的事?

  這樣一層一層想下來,臉上頓現愁雲;「事不宜遲!」他說,「及早勸阻,還容易著手。我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。」

  見他如此果斷,胡雪岩深感安慰,不過他的計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,按著他的手說:「你不宜去!因為雖是父子,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,去了容易讓人起疑。而且,只要令尊是在青浦,這時候就一定到了松江,你去了也是撲空。」

  「那末,老世叔說怎麼辦,我聽命。」

  「我想我馬上趕回松江去看看。你派個得力的人跟了我去。」胡雪岩緊接著說,「令祖母有甚麼話交代,最好也由這個人帶了去,那就更省事了。」

  「是!」俞少武說,「我馬上回去告訴我奶奶。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捨下坐坐?」

  「不必!」胡雪岩答道:「我先回金閶棧料理,在那裡等你的資訊。再托你轉告七姑奶奶,小妾煩她照應。」

  「是,是!我奶奶跟姨太太極談得來,就請她在捨下玩兩天,一切我們都會伺候,老世叔請放心!」

  「打攪不安。只有等我回來,再給三婆婆道謝了。」

  於是就在吳苑分手,各奔東西。胡雪岩轎去如飛,到了金閶棧,只見裘豐言一個人在那裡獨酌,見他進來,便站起身來說,「你到那裡去了?劉三爺和老周又不在,我一個人又不敢走開,無聊之極,只有借酒遣悶。」

  胡雪岩雖有事在心,但天生是甚麼憂煩都不肯現於詞色的人,便笑笑調侃地說:「沒有那個不准你吃早酒,何必還要想套話來說?」

  剛說到這裡,只見劉不才腳步輕飄飄地走了進來,裘豐言一見,便趁著酒興向他這位諧謔慣了的好朋友取笑,「三爺,春風得意?」他說,「我真羡慕,老胡委派了你那末好一個差使。說說看,溫柔鄉中是何風光?」

 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,是去尋芳問豔,劉不才不辱所命,連走數家,到底訪著了一處極出色的妝閣,主政是金閶的一朵名葩。

  「你先說,芳名叫啥?」

  「你看!」

  劉不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「局票」,黃箋紙印著一個銀元寶,隻字皆無。連胡雪岩那樣的人,都猜不透他是甚麼用意?

  「我是問那個姑娘的花名,你弄這張紙頭給我們看幹甚麼?」裘豐言把局票翻過來,翻過去看了兩遍,交還劉不才。

  劉不才不接,「你再仔細看看,」他說,「這張局票上就隱著她的名字。」

  這一指點,胡雪岩馬上就猜到了一半:「姓黃?」

  「對!叫做黃銀寶。」

  「妙!說穿了一點不錯。」裘豐言仔細欣賞那張局票,角上有「北京琉璃廠榮寶齋精製」的字樣,不由得又誇一聲:「似俗而雅,倒也難得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!似俗而雅。」劉不才撫掌說道,「名字俗氣,人倒雅得很,像朵菊花似地。」

  「那末你就是陶淵明瞭!『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』。」裘豐言笑道,「昨天晚上采了花沒有?」

  「那有這麼容易的事,你看得她們太不值錢了。」

  「那末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幹鋪?」胡雪岩說,「剛剛頭一天肯借幹鋪,也就不錯的了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,你今天就該『報效』了!」裘豐言興致勃勃地說,「今天晚上吃你的『鑲邊酒』!我替你看看客人看,老胡一個,俞少武一個──」

  「慢點,慢點!」胡雪岩打斷他的話,「不要算上我,我馬上要到松江──」

  這下是裘豐言打斷了他的話:「何出此言?」

  「是真的。吃花酒的事,擺在一邊再說。」胡雪岩略頓一下,毅然說道:「我們先商量正經。」

  先是不願他人分憂,到此地步,已非胡雪岩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禍患,因此,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顧慮。裘豐言已有先見,經驗也多,倒還不怎麼樣,劉不才從前是紈褲,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,酒陣拳仗,一往無前,但聽得這種隱伏殺機的勾當,頓時臉色大變,連黃銀寶都置諸腦後了。

  胡雪岩一見他這樣子,趕緊加以安慰,拍拍他的背說:「沒有你的事,你跟老裘坐守蘇州。」

  「就沒有我的事,我也不放心你去啊!」

  「這話不錯。」裘豐言接口:「是我的事,我沒有袖手閑坐的道理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」胡雪岩急忙攔在前頭,「我沒功夫跟你們爭論,現在辦事要緊,你們要聽我的,不要亂了陣腳。」

  這是所謂徒亂人意,裘豐言和劉不才不敢再開口。於是胡雪岩又估計情勢,分析出三種情況,三種難處。

  三種情形是:第一、俞武成跟洪楊合作,調兵遣將,已經佈置就緒,而且身不由己,無形中受了挾制。其次,雖已佈置就緒,但收發由心,仍可化干戈為玉帛,只是一筆遣散的費用,相當可觀。最後一種情況,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,俞武成可以說不幹就不幹,至多將已收的酬金退還給對方而已。

  「凡事總要作最壞的打算。算它是第一種情形,我倒也是個算盤。」裘豐言略一躊躇,「老胡,你先說,是那三種難處?」

  「第一是俞家的交情。俞三婆婆實在厲害,如今這件『濕布衫』好像糊裡糊塗套到我身上了,投鼠忌器,處處要顧著俞武成,這是最大的難處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裘豐言深深點頭,「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,牽涉到松江漕幫,無論如何這份交情要保全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所以我初步有這麼個打算,倘或是第一種情形,至少要想法讓俞武成退出局外,那面也不管。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,如果賴漢英一定要蠻幹,就是我們自己來對付?」

  「對!我們要替俞武成找個理由,讓那方面非許他抽身不可。」

  「這容易想。難的是我們自己如何對付?」裘豐言說,「照我看到那時候,非請兵護運不可。」

  「難就難在這裡,目前請兵不容易,就請到了,綠營的那班大爺,也難伺候,開拔要錢,安營要錢,出隊要錢,陣亡撫恤,得勝犒賞更要錢──」

  「算了,算了!」裘豐言連連搖手:「此路不通!不必談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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