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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〇


  這番話真如俗語所說「綿裡針」,表面極軟,骨子裡大有講究。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,熟悉世面,聽胡雪岩說到「不願請兵護運」這句話,暗地裡著實吃驚。話中等於指責俞武成搶劫軍械,這是比強盜還重的罪名,認起真來,滅門有餘。

  「胡老爺,裘老爺!」俞三婆婆裝出氣得不得了的樣子,「我這個兒子,真正無法無天!活到六十多,實在還不及我這個孫子懂事。兩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,千萬不必生氣,等我找了他來問。」她回頭拄一拄拐杖,厲聲吩咐俞少武:「趕快多派人,把你那個糊塗老子找回來!」

  不管她是真的動氣,還是有意做作,來客都大感不安,「三婆婆!」胡雪岩急忙相勸,「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!我們也是道聽塗說,事情還不知道真假,我想俞大哥亦不至於敵友不分。我們的來意,是想請三婆婆做主,就算沒有這回事,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,保一保我們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俞三婆婆的臉色和緩了,轉眼對七姑奶奶說:「這倒還罷了!我想你師叔也不至於這麼糊塗!」略停一下,她又對客人說道:「既承兩位看得起我,武成理當效勞。他心直口快,外面得罪的人多,每每有人造他的謠言,虧得兩位賢明,決不會誤聽人言。事情好辦,請兩位在蘇州玩個兩三日,我一定叫兩位高高興興回杭州。」

  胡雪岩將她的話,一字一句,聽得明明白白,心裡著實佩服俞三婆婆,就這麼輕描淡寫地,將俞武成意圖劫械的一行罪嫌,洗刷掉了。話是從自己口裡說出去的:「道聽塗說」、「不知真假」,即使將來翻臉,要想改口,已是不能。真正薑是老的辣!自己竟糊裡糊塗被她騙了一句話去、可以說是這一年多一帆風順的境遇中,唯一的一次栽觔鬥。然而,這個跟鬥栽得不能不服輸。

  「多謝三婆婆,我們不敢打攪了。靜聽好音!」胡雪岩站起身說:「不過,我們還有句話,實在想交一交俞大哥。等他來了,務必請三婆婆派人給我們個信,我們好當面跟俞大哥解釋。」

  「都是好朋友,一切心照,何用解釋?」俞三婆婆說,「兩位抬舉武成,我們母子祖孫三代都是感激的。等武成一回來,我馬上叫他給兩位去請安。」

  這幾句交代,漂亮之至。胡雪岩和裘豐言,心滿意足,但要告辭,卻被留住了。

  「無論如何,要讓我們祖孫,盡一點意思,吃了便飯再請回去!」俞三婆婆又說:「看見兩位,我倒想起有件心事,還要重托。」

  俞三婆婆的話,其實是留客的托詞。筵席是早就預備好的,俞家還請了陪客,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,有些是俞武成的師兄弟。不管是何身份,對胡、裘二人的禮數,都極恭敬。好在胡雪岩長於詞令,裘豐言為人風趣,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覺,快談豪飲,頗為酣暢。

  酒到一半,俞少武告個罪,回到二廳,那裡也有一桌豐盛筵席,是俞三婆婆親自做主人,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。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樣輕鬆自如了,主要的原因是,芙蓉被奉為首席,深感不安,過於矜持。

  俞少武一進來,先敬堂客的酒。照官稱叫芙蓉是「胡姨太太」,他也學了京裡的規矩,將「姨」字念成「亦」子,表示「亦是一位太太」。

  敬了「胡亦太太」,再敬七姑奶奶,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馬之交,一個叫「七姊」,一個叫「大弟弟」。這一番周旋過後,俞少武才攙著祖母到大廳向官客來敬酒。

 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輩,胡、裘二人亦以晚輩自居,所以一齊起身離座,再三謙辭。結果由俞三婆婆總敬一杯,然後向他孫子說道:「少武,你要向胡老爺、裘老爺磕頭道謝。這兩位真正夠義氣!」

 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親的所作所為,倘或認真,是件不得了的事,所以連聲答應著,要來行禮。胡雪岩和裘豐言,自然不肯受這個頭。遜席相避,於是俞三婆婆又說話了。

  「兩位請聽我說。我就是這個孫子,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,在我們這種人家,也算榮宗耀祖了。不過,江湖上的家世,跟官場難免合不攏,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,總想托個人照應,說實話,官場中也認識幾位元,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,就是自己覺得高攀不上。難得兩位賞面子,再說句放肆的話,我也看得兩位跟官場中人不同,真正是重情分,講義氣。所以,今天當著大家的面,我把我這個孫子,託付給兩位,要讓少武磕了頭,我才放心。」

  這一套長篇大論,旁人只覺得俞三婆婆是特別看重兩位貴客,在胡雪岩卻聽出弦外之音,拜託照應俞少武,實在是拜託回護俞武成。照此看來,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極深,處處在防備自己這方面會動用官面上的力量來對付她的兒子。有此疑忌存在,總不是件妙事。

  為了消釋可能會有的誤會,胡雪岩不肯說謙辭的話,「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。我們倒不能不老著臉受少武一個頭。」他說,「三婆姿,從今天起,少武的事,就等於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樣。」

  「胡老爺,你的話錯了!」俞三婆婆平靜地說:「是你侄兒的事。」

  「侄兒也罷,兄弟也罷,只當我自己的事!」

  「少武!」俞三婆婆極欣慰地說:「你聽見沒有?還不快磕頭!你說想調回來,跟在我身邊,胡老爺一定會替你想法子。」

  這一說,俞少武更是心甘情願地跪了下來,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禮。

  江湖上重然諾,經此當筵一拜,俞少武的窮通富貴,便與胡雪岩息息相關了。而父子的安危禍福是不可分的,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甚麼難題,胡雪岩由於對俞少武有責任,自然也不能袖手。俞三婆婆這著棋,實在高明,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。

  因此,他對松江的消息,特感關心。為了不願讓裘豐言擔心,他只好獨任其憂,在肚子裡默默做功夫,將俞武成的情況,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計。想得越多,疑慮越深,到了第二天早晨,尚無消息,他覺得不能再因循株守,坐失時機了。

  於是約了俞少武在吳苑茶館見面,找個僻靜之處,悄悄問道:「你曉不曉得令尊此刻在那裡?」

  「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。」俞少武說,「不瞞老世叔說,家父在那裡有一房家眷,叉袋角又有幾家大賭場,是家父喜歡去的地方。我昨天就請人分頭去找了,到今天晚上一定會有消息的。」

  「我倒要問問你,令尊跟賴某人到底是啥交情?他想動那票『貨色』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這一問,俞少武的臉色顯得異常認真,用一種近乎要賭咒的語氣答道:「在老世叔面前,我不敢說一個字的假話,我一點都不曉得。家父不會跟我說,我也不便去問。而且我一直在京城裡,回來還不到半個月,一共見過家父兩面,談不了幾句話。如果我曉得有這件事,無論如何要想法子,勸家父打消了它!」

  話說得很誠懇,也相當坦率,胡雪岩覺得跟他談論,不必像對他祖母那樣,要加幾分小心,便直抒所感,「這件事,照我看有麻煩。令尊客居異地,手下的弟兄都不在這裡,雖然出頭來主持,無非因人成事。上山容易下山難,不是憑一句話就可以罷手的。如果脫不得身,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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