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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九


  「到裡頭去談。」

  回到裡面,丟下俞家的事,裘豐言細講封典,照《會典》規定,文武官員三品以上封三代,妻子,父母,祖父母,七品到四品封兩代,妻子、父母,八、九品只封妻子,未入流就談不到封典了。

  人子為盡孝心,將妻子的封典讓出來,讓求改封上人,叫做「貤封」,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員,可以請求貤封曾祖父母,七品到四品,可以請求貤封祖父母。以俞家的情形來說,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請了封典。

  「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,從前很慎重的,軍興以來也濫了,跟捐官一樣,封典亦可以捐的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更感興趣,「怎麼捐法?」

  「白丁是不可以捐的,有了官職,可以加捐品級。」

  「那好!捐個『一品夫人』甚麼價錢?」

  裘豐言笑了,「一品夫人是捐不來的,捐加品級,也有個限制,像俞少武是五品,可以替他祖母捐個『三品淑人』。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明天我們去見她,勢必至於要穿公服,也勢必至於要磕頭。這雖是禮書所不載,但比照下屬見上官的禮節,應該如此!」

  「不但要行大禮,」胡雪岩說:「江湖上的人,最講究面子,我還想捧一捧這位老太太。譬如說我們借一副『導子』擺了去,讓她家熱鬧,你看行不行?」

  「這也沒有甚麼不行,不過嫌俗氣而已。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後笑你,我就可以借得到。」

  「借那個的?」

  「當然是借縣官的。吳縣孫大令,跟我相熟,要借他的導子一定借得到。不過巡鑼喝道而去,如果她家地方太小,或者巷子太狹,塞得實實足足,害做主人的不自在,那反倒不好了。」

  「這話也是,等老周回來了再說。」

  週一鳴還沒有來,七姑奶奶卻從俞家折回,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,特意來接芙蓉去相會的。據她告訴胡雪岩,說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,當是她兒子跟浙江官面上有甚麼糾葛,特意派兩名「差官」來「辦案」。後來俞少武回去一說,提到胡雪岩的聲明,決不讓她「操心為難」,才知他們此來,並無惡意。

  「三婆婆聽我提到芙蓉阿姨,她說:『照規矩,他們兩位既然特為武成而來,就是我家的貴客,該盡地主的道理。不過我是女流,不便出面,少武又是晚輩。只好這樣了,把胡家姨太大先請了來,也算是個做東道的意思』。小爺叔,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誠懇,就讓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。」

  胡雪岩欣然許諾:「三婆婆的盛意,不可不領。這樣,」他轉臉對芙蓉說:「你就跟七姊去玩一趟,順便先把我們的禮帶了去。」

  芙蓉有些躊躇,她拙於交際應酬,又聽說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樣一個「狠角色」,心裡有種異樣的畏憚。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,便即鼓勵她說:「不要緊!一切有我。」

  「對了!」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:「有七姊保你的駕,你怕甚麼?」

  「也好!」芙蓉終於點點頭,「我總歸寸步不離七姑奶奶就是了。」

  「你看!」七姑奶奶笑道,「我們這位芙蓉阿姨,真正忠厚得可憐。閒話少說,你快換衣裳,我們就走。」

 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,胡雪岩把他們第二天的部署,告訴了七姑奶奶。凡是這種擺虛場面的事,從中必要有個「贊禮」的人,穿針引線,素昧平生的雙方,禮尚往來,才會若合符節。七姑奶奶是玲瓏七竅心,當然心領神會,一口應承,包管主客雙方,不但不至於會在禮節上出現僵窘,而且皆大歡喜。

  等芙蓉一走,俞少武又派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來。吃到一半,又有人來通知,說七姑奶奶和芙蓉,這天都讓俞三婆婆留著,住在俞家了。這種種情誼相孚的跡象,都顯示著明天見了俞三婆婆,一切難題都可迎刃而解。現在只望阿土能趕快送個信來,說俞武成不會受到賴漢英那方面的挾制,大功便近乎告成了!

  第二天一早起身,漱洗裝扮,胡雪岩和裘豐言一個人一身簇新的袍褂,由週一鳴當跟班,捧著拜匣,另外裘豐言的一名聽差,挾著衣包和紅氈條,跟在轎子後頭,一直進城,直奔鐵瓶巷俞家。

  俞家從七姑奶奶那裡得知梗概,也早有準備,大門洞開,俞少武候在門口,等轎子一到,命轎夫抬了進去,到大廳滴水簷前下轎。

  彼此作揖招呼過後,胡雪岩便說:「把老人家請出來吧!我們好行禮。」

  「實在不敢當!」俞少武垂手彎腰答道:「家祖母有話,請兩位老世叔換了便衣,到後廳待茶。」

  「禮不可失!」裘豐言說道:「初次拜謁,一定要『堂參』的!」

  謙辭再三,俞少武說了句:「恭敬不如從命!」便轉到大理石屏風後面去了。

  於是週一鳴和裘豐言的聽差,一起動手,移一張太師椅正中擺好,椅前鋪下紅氈條,靜等俞三婆婆出臨。

  不久,聽得腳步隱隱,望見去裙衫綽約,是七姑奶奶親自攙著俞三婆婆,顫巍巍地走了出來。胡、裘二人,一齊站起,在下首並立。胡雪岩定睛凝視,一見了俞三婆婆的面,不免詫異,在他的想像中,俞三婆婆早年既有『英雄』的名聲,想來必是像山東婦女的那種剛健高大的體魄,誰知她生得又矮又小,而且百褶紅裙下,渾如無物,料想必是一雙三寸金蓮。這樣纖弱的一個婦人,怎能叫無數江湖好漢畏服?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。

  然而看到臉上,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處。那張臉皺得像橘皮一樣,口中牙齒大概掉完了,癟得很厲害,但是一雙眼睛,依然十分靈活,顧盼有神,視線轉到客人身上,她側臉問七姑奶奶:「那位是你的小爺叔?」

  「個子高的那位。」

 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,「我是胡雪岩!」他說,「特地來給三婆婆請安。」

  「哎呀!這話折煞我了。胡老爺你千萬不要這樣說。」

  「三婆婆!」七姑奶奶說,「小爺叔跟師叔一輩,你請坐下來,好讓小爺叔跟裘老爺行禮。」

  「喔,還有裘老爺,更不敢當了!」

  謙之又謙,讓之又讓,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邊,受了兩位「大老爺」的頭,由他的孫子,磕頭還禮。

  「兩位老世叔,請換了便衣,後面坐吧!」

  於是俞三婆婆仍舊由七姑奶奶攙著,先回了進去,胡雪岩和裘豐言換去袍褂,在俞少武陪同之下,接到二廳款待,八個幹濕果盤,銀托子的蓋碗茶,排場相當講究。

  「真正不敢當!胡老爺、裘老爺這麼隆重的禮數,又賞了那末貴重的東西,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。」俞三婆婆說到這裡,又轉臉對七姑奶奶說,「我的耳朵不好,回頭兩位有甚麼吩咐,你替我仔細聽著!」

  這就顯得俞三婆婆是個角色了!她明明耳聰目明,卻偏這樣子交代,為的是留下一個退步,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無法辦到時,便好裝聾作啞,得有閃轉騰挪的餘地。

  因為如此,胡雪岩越發不敢大意,要言不煩地敘明來意,一方面表示不願使松江漕幫為難,開脫了老太爺的窘境,一方面又表示不願請兵護運,怕跟俞武成發生衝突,傷了江湖的義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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