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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八


  「不必!裘老爺請這裏坐!」老太爺起身又道歉:「實在對不起!我跟我們胡老弟說句『門檻裏』的話。不是拿你當外人,因為有些話,說實在的,裘老爺還是不曉得的好。」

  交代了這番話,老太爺陪著胡雪巖到佛堂裏去坐——這是他家最莊嚴、也最清靜的一處地方,胡雪巖很懂這些過節,一進去立刻擺出極嚴肅的臉色,雙手合十,先垂頭低眼,默默地禮了佛,才悄悄在經桌的下方落座。

  老太爺在他側面坐了下來,慢慢吞吞地說道:「老弟台,我不曉得這件事有你『軋腳』在內,早曉得了,事情就比較好做。現在,好比生了瘡,快要破頭了,只好把膿硬擠出來!」

 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,始終猜不透,裘豐言押運的這一批軍火,跟他有何關係?但有一層是很清楚的,老太爺的處境相當為難,只是難在何處,卻怎麼樣也想不出。江湖上做事,講究彼此為人著想,所以胡雪巖在這時候,覺得別樣心思可以暫時不想,自己的態度一定得先表明。

  「老太爺,」他說,「我曉得你拿我這面的事,當自己的事一樣,既然這樣子,我們就當這件事你我都有份,好好商量著辦。如果難處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過去,即使能夠辦通,我也不願意。」

  「老弟台!」老太爺伸出一隻全是骨節老繭的手,捏著胡雪巖的手腕說:「我真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。我把事情說給你聽。」

  真如他自己所說的:「事情說巧真巧,說不巧真不巧」,這一批軍火跟他的一個「同參弟兄」有關,這個人名叫俞武成,地盤是在揚州、鎮江一帶。

  這時太平軍雖已退出揚州,但仍留「丞相」賴漢英扼守辰州,與清軍刑部左侍郎雷以諴的水師,相持不下。太平軍全力謀求打開局面,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,希望買到一批軍火。

  「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!」老太爺說:「浙江買的那批洋槍,原來洋商是答應賣給『長毛』的,已經收了人家的定洋,約期起運,由英國兵艦運了去。那知道事情變了卦,聽說替浙江方面出頭交涉的人,手腕很靈活——」

  「老太爺,」胡雪巖很高興地搶著說,「這個人不是別人,就是未來的『七姑爺』古應春。」

  「噢!我不曉得。老五這兩個月一直在上海,消息隔絕了。這且不去說他,先說我那個同參弟兄俞武成。」

  俞武成跟賴漢英相熟,因而一半交情,一半重禮,賴漢英託出俞武成來,預備等這批軍火從上海起運,一入內河,就要動手截留。由於是松江漕幫的地盤,所以俞武成專程到松江來拜訪他這位老師兄,很客氣地打了招呼。

  「這怪我一時疏忽。」老大爺失悔地說,「我是久已不管閒事,一切都交給老五,偏偏老五又到杭州去了。俞武成又是當年一炷香一起磕頭的弟兄!五十年下來,同參的只剩了三個人,這個交情,我不能不賣。那曉得大水沖了龍王廟!如今說不得了,只好我說了話不算!」

  「那怎麼可以?」胡雪巖口答道,「俞老雖是你老的同參,但是答應過他的,也不能臉一抹,說是自己人的東西,不准動!光棍不斷財路,我來想辦法。」

  「老弟台!沒有叫你傷腦筋的道理。我是因為當你自己人,所以拿門檻裏的話告訴了你,照規矩是不能說的。」老太爺又說:「我只請你做個參贊,事情是我的,無論如何要掮它下去,你請裘老爺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怎麼放得下心!」胡雪巖說,「如今只有『按兵不動』,那批洋槍先放在那裏,等跟俞老談好了再說。」

  老太爺不答,身往後一靠,雙眼望空,緊閉著嘴唇,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開這難題的神氣。

  胡雪巖見此光景,頗為不安,心裏也在打算——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「同參弟兄」,事情就好辦,若是這批軍火,不是落到太平軍手裏,事情也好辦。此刻既是投鼠忌器,又不能輕易鬆手,搞成了軟硬都難著力的局面,連他都覺得一時真難善策。

  「難!」老太爺說,「想來想去,只有我來硬挺。」

  「硬挺不是辦法。」胡雪巖問道,「照你老看,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?」

  「這就不清楚了。不過江湖上走走,一句話就是一句話,他答應了人家,我又答應了他,反正不管怎麼樣,這票東西,我不讓他動手,我們弟兄的交情就算斷了。」

  「話不能這麼說!」胡雪巖腦際靈光一閃,欣然說道:「我倒有個無辦法中的辦法,我想請你老派個專人,將俞老請來,有話擺在檯面上說:兩面都是自己人,不能幫一面損一面。事情該怎麼辦?請俞老自己說一句。」

  「這叫甚麼辦法?」老太爺笑道:「那不就表示:這閒事我管不下來,只好不管嗎?」

  「正就是這話!」胡雪巖點點頭,「你老不肯管這閒事,俞老怨不著你。而在我們這面,就承情不盡了。」

  老太爺略想一下問道:「莫非你另有法子,譬如請官兵保護,跟武成硬碰硬較量個明白?」

  「我那能這麼做?」胡雪巖笑道,「我這樣一做,將來還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?」

  「那末,你是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想跟俞老談了再說。」胡雪巖答道,「我要跟他老實說明白,這票貨色,如果不是太平軍那面要,我可以放手,由他那面的戶頭承買,我另找洋商打交道,現在可不行,這是請俞老不要管閒事。至於那面送了怎樣一筆重禮,我照送就是。」

  「聽說是一萬銀子。」

  「一萬銀子小事,我貼也貼得起。我看俞老也不見得看得如何之重!我要勸他的是,一定不可以幫長毛。為人忠逆之辨,總不可以不分明。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老太爺很注意地望著他,好久,才點點頭說:「老弟台,你雖是空子,漕幫的來龍去脈,清清楚楚,說句實話,二百年下來,現在的時世,不是翁、錢、潘三祖當年立家門的時世了。長毛初起,我們漕幫看得兩『秀』很重。那曉得越來越不像話,天下還沒有到手,倫常名教倒已經掃地了。甚麼拜天地不敬父母,甚麼『男行』、『女行』,烏七八糟一大堆。現在小刀會劉麗川也在拜天地了,這些情形我也看不慣。所以,你如果能勸得武成回心轉意,不幫長毛,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義氣有虧缺。不過,我不曉得你要怎麼勸他?」

  「那自然見機行事。此刻連我自己都還不曉得該怎麼說?」

  談到這裏,就該馬上做一件事,派人去把俞武成找來,老太爺不知道他此刻在何處?但漕幫的聲氣甚廣,只要交代一句下去,大小碼頭,旦夕皆知,自會找出人來,而況俞武成亦非無名小卒,找起來更容易。只是要看他是近是遠,在近處來得快,在遠處來得慢,日子無法預定。

  「我曉得你心裏急,不過急也無用,事情是總可以擺平的。」老太爺說,「難得相聚,且住兩日再說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」胡雪巖說,「多的日子也耽擱下來了,不爭在這兩天。」

  他是如此,裘豐言更不在乎,這一夜照樣開懷暢飲,聽老太爺談他當年走南闖北,涉歷江湖所遭遇到的奇聞異事,直到深宵不倦。

  談來談去談到俞武成,「松江是『疲幫』,他們那一幫是『旺幫』,所以武成在我們這夥人當中,是花花公子,嫖賭吃著,樣樣來,樣樣精。」老太爺不勝感慨地說,「那曉得快活了一輩子,老來苦!」

  「這都是叫長毛害的。」胡雪巖說,「不鬧長毛,他好好在揚州、鎮江,何至於此?所以俞老跟『他們』搞在一起,我真弄不懂!」

  「老弟台,你見了武成,這些話要當心。他有樣壞毛病:不肯認錯!不說還好,一說偏偏往錯裏走。除非他老娘說他,他不敢不聽,不然,天王老子說他一句錯,他都不服。」

  「這樣看起來,倒是位孝子!」裘豐言說,「可敬之至。」

  「大家敬重他,也就是為此。」老太爺說,「他今年六十七,到了九十歲的老娘面前,還會撒嬌。想想也真有趣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巖問:「她娘還在?」

  「還在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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