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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六


  「老太爺,」胡雪岩很高興地搶著說,「這個人不是別人,就是未來的『七姑爺』古應春。」

  「噢!我不曉得。老五這兩個月一直在上海,消息隔絕了。這且不去說他,先說我那個同參弟兄俞武成。」

  俞武成跟賴漢英相熟,因而一半交情,一半重禮,賴漢英托出俞武成來,預備等這批軍火從上海起運,一入內河,就要動手截留。由於是松江漕幫的地盤,所以俞武成專程到松江來拜訪他這位老師兄,很客氣地打了招呼。

  「這怪我一時疏忽。」老大爺失悔地說,「我是久已不管閒事,一切都交給老五,偏偏老五又到杭州去了。俞武成又是當年一炷香一起磕頭的弟兄!五十年下來,同參的只剩了三個人,這個交情,我不能不賣。那曉得大水沖了龍王廟!如今說不得了,只好我說了話不算!」

  「那怎麼可以?」胡雪岩口答道,「俞老雖是你老的同參,但是答應過他的,也不能臉一抹,說是自己人的東西,不准動!光棍不斷財路,我來想辦法。」

  「老弟台!沒有叫你傷腦筋的道理。我是因為當你自己人,所以拿門檻裡的話告訴了你,照規矩是不能說的。」老太爺又說:「我只請你做個參贊,事情是我的,無論如何要掮它下去,你請裘老爺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怎麼放得下心!」胡雪岩說,「如今只有『按兵不動』,那批洋槍先放在那裡,等跟俞老談好了再說。」

  老太爺不答,身往後一靠,雙眼望空,緊閉著嘴唇,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開這難題的神氣。

  胡雪岩見此光景,頗為不安,心裡也在打算──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「同參弟兄」,事情就好辦,若是這批軍火,不是落到太平軍手裡,事情也好辦。此刻既是投鼠忌器,又不能輕易鬆手,搞成了軟硬都難著力的局面,連他都覺得一時真難善策。

  「難!」老太爺說,「想來想去,只有我來硬挺。」

  「硬挺不是辦法。」胡雪岩問道,「照你老看,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?」

  「這就不清楚了。不過江湖上走走,一句話就是一句話,他答應了人家,我又答應了他,反正不管怎麼樣,這票東西,我不讓他動手,我們弟兄的交情就算斷了。」

  「話不能這麼說!」胡雪岩腦際靈光一閃,欣然說道:「我倒有個無辦法中的辦法,我想請你老派個專人,將俞老請來,有話擺在檯面上說:兩面都是自己人,不能幫一面損一面。事情該怎麼辦?請俞老自己說一句。」

  「這叫甚麼辦法?」老太爺笑道:「那不就表示:這閒事我管不下來,只好不管嗎?」

  「正就是這話!」胡雪岩點點頭,「你老不肯管這閒事,俞老怨不著你。而在我們這面,就承情不盡了。」

  老太爺略想一下問道:「莫非你另有法子,譬如請官兵保護,跟武成硬碰硬較量個明白?」

  「我那能這麼做?」胡雪岩笑道,「我這樣一做,將來還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?」

  「那末,你是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想跟俞老談了再說。」胡雪岩答道,「我要跟他老實說明白,這票貨色,如果不是太平軍那面要,我可以放手,由他那面的戶頭承買,我另找洋商打交道,現在可不行,這是請俞老不要管閒事。至於那面送了怎樣一筆重禮,我照送就是。」

  「聽說是一萬銀子。」

  「一萬銀子小事,我貼也貼得起。我看俞老也不見得看得如何之重!我要勸他的是,一定不可以幫長毛。為人忠逆之辨,總不可以不分明。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老太爺很注意地望著他,好久,才點點頭說:「老弟台,你雖是空子,漕幫的來龍去脈,清清楚楚,說句實話,二百年下來,現在的時世,不是翁、錢、潘三祖當年立家門的時世了。長毛初起,我們漕幫看得兩『秀』很重。那曉得越來越不象話,天下還沒有到手,倫常名教倒已經掃地了。甚麼拜天地不敬父母,甚麼『男行』、『女行』,烏七八糟一大堆。現在小刀會劉麗川也在拜天地了,這些情形我也看不慣。所以,你如果能勸得武成回心轉意,不幫長毛,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義氣有虧缺。不過,我不曉得你要怎麼勸他?」

  「那自然見機行事。此刻連我自己都還不曉得該怎麼說?」

  談到這裡,就該馬上做一件事,派人去把俞武成找來,老太爺不知道他此刻在何處?但漕幫的聲氣甚廣,只要交代一句下去,大小碼頭,旦夕皆知,自會找出人來,而況俞武成亦非無名小卒,找起來更容易。只是要看他是近是遠,在近處來得快,在遠處來得慢,日子無法預定。

  「我曉得你心裡急,不過急也無用,事情是總可以擺平的。」老太爺說,「難得相聚,且住兩日再說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」胡雪岩說,「多的日子也耽擱下來了,不爭在這兩天。」

  他是如此,裘豐言更不在乎,這一夜照樣開懷暢飲,聽老太爺談他當年走南闖北,涉歷江湖所遭遇到的奇聞異事,直到深宵不倦。

  談來談去談到俞武成,「松江是『疲幫』,他們那一幫是『旺幫』,所以武成在我們這夥人當中,是花花公子,嫖賭吃著,樣樣來,樣樣精。」老太爺不勝感慨地說,「那曉得快活了一輩子,老來苦!」

  「這都是叫長毛害的。」胡雪岩說,「不鬧長毛,他好好在揚州、鎮江,何至於此?所以俞老跟『他們』搞在一起,我真弄不懂!」

  「老弟台,你見了武成,這些話要當心。他有樣壞毛病:不肯認錯!不說還好,一說偏偏往錯裡走。除非他老娘說他,他不敢不聽,不然,天王老子說他一句錯,他都不服。」

  「這樣看起來,倒是位孝子!」裘豐言說,「可敬之至。」

  「大家敬重他,也就是為此。」老太爺說,「他今年六十七,到了九十歲的老娘面前,還會撒嬌。想想也真有趣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問:「她娘還在?」

  「還在!」

  「在鎮江?還是揚州?」

  「不!那兩個地方怎麼還能住?」老太爺說,「搬在蘇州。去年到杭州燒香,路過松江,在我這裡住了幾日。」

  「九十歲的老太太,還能出遠門燒香。倒健旺?」

  「健旺得很呢!」老太爺說,「這位老太太,當年也是好角色。俞三叔──武成的老爹,是叫仇家害死的,她帶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門去,見面就是一刀!出來就到衙門,縣官倒是好官,說她替夫報仇,當堂開釋。那時她還有四月的身孕在身,生下來就是武成。」

  「原來俞老是遺腹子!怪不得孝順。」

  「他也不敢不孝順。」老太爺又說,「武成後來管幫,也虧得我這位俞三嬸。當時俞三叔一死,還沒有兒子,幫中公議,由他家老五代管。遺腹子生下來,如果是女的,不必說,是男的,到二十歲,俞老五『推位讓國』。那曉得俞老五黑心,到時候不肯讓出來。又是俞三嬸出面,告到漕運總督那裡,官司打贏,武成才能夠『子承父業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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