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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四


  等他走了不久,劉不才笑嘻嘻地走了進來,是極得意的神情,自道是賭「花會」去了,贏了二百多兩銀子。

  甚麼叫「花會」,芙蓉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兩個字。七姑奶奶卻是懂的,不但懂,而且迷過,因而便為芙蓉解釋──「花會」跟廣東的「白鴿票」相仿,上海設局賭花會的,亦以廣東省城和潮州兩地的人居多。賭法是三十六門開一門,其中兩門永遠不開,所以實際上是三十四門猜一門,猜中的一賠二十八。

  「這種賭不公平,要公平就要一賠三十三,一賠二十八,等於多占五門。」七姑奶奶說,「後來我是想穿了,所以不賭。這種賭不知道害了多少人!尤其是沒有知識的女人!」

  「本來嘛!」芙蓉這樣說,「好好的良家婦女到花會裡去賭錢,像甚麼樣子?輸了錢,自然吵得家宅不安。」

  「還不光是輸錢,為了『祈夢』,敗壞名節的都不知道多少。」

  「甚麼?」芙蓉大為不解,「與『祈夢』啥相干?」

  芙蓉也是迷信這些花樣的,七姑奶奶覺得正好借此諷勸,便從頭講起:「花會的總機關叫『總筒』,各地方設『筒』,也有上門來兜攬的,叫做『航船』。賭法是每天早晚各開一次,稱為『早筒』、『晚筒』。向例前面兩筒開過的圍不開,所以三十六門實際上只開三十四門。

  「三十六門是三十六個人,據說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響馬巨頭,但久而久之,宋江、吳用等等名字,完全改過了。三十六個人的身份,各個不同,另外每個人有座『本命星』,天上飛的、陸上爬的、水中游的都有,像第二十五,名叫林太平,身份是皇帝,本命星就是一條龍。

  「三十四門只能挑一門,怎麼挑法?這樣也好,那樣也好,心裡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,那就只好祈夢了。夢見龍,當然押林太平,夢見黑狗,就要押第二十八羅必得。」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問,「你曉得祈夢到那裡去祈?」

  「自然是廟裡。」芙蓉答說。

  「不是!荒山野地的墳頭上。」

  芙蓉大駭,「是晚上?」她問。

  「當然是晚上,那有白天祈夢的?」

  「晚上睡在墳頭上?」芙蓉不斷搖頭,「不嚇死人!」

  「為了錢,膽就大了,不但是墳頭上,而且越是新墳越好──」

  這是由於「新鬼大,故鬼小」的說法,新墳則墓中人新死不久,魂靈易聚,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鐵鍋,拿鍋鏟空鏟一陣,據說鬼魂就會聞聲而至。然後根據夢兆去押,百不失一。

  「那末,靈不靈呢?」

  「怎麼會靈?」七姑奶奶說。「譬如你夢見黃狗,我夢見黑狗,各押各的,總有一個不靈。各人有各人的心境,各人做各人的夢,個個要靈,除非三十四門全開。那有這個道理?」

  「講得透澈!」對賭之一道三折肱的劉不才,擊案稱賞,「賭錢全靠算!『觸機』不足為據。」

 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點點頭,接著又問:「那末,怎麼說是敗壞名節呢?」

  「你想想,一個女人獨自睡在荒郊野外,還有個不被人糟踏的?」

  「啊!」芙蓉悚然,「這花會說起來真是害人無窮!三叔,你也少去!」

  「你放心,這種賭是不會賭的人玩的。迷不到我!我不過喜歡賭,要去見識見識而已。」劉不才又說,「今天贏了二百多兩銀子,不足為奇。遇見一樁妙事,說起來,倒著實叫我佩服。」

  聽這一說,七姑奶奶首先就高興了,「快說,快說!」她捧杯茶給劉不才,「你說的妙事一定妙!」

  劉不才所講的,是他在一處「分筒」中親眼得見的一位人物。這處分筒,規模極大,賭客中頗多殷實富戶,下的賭碼極重,其中有個富孀,夫家姓梁,行四,所以都叫她「梁四太太」。

  梁四太太打花會與眾不同,專打一門,這一門在三十六門中,名列十六,叫做李漢雲。奇的是她專打這一門。總筒中偏偏不開這一門。這樣一年多下來,已經輸了上萬的銀子。

  這天下午,她照例坐轎到了那裡,因為是大戶,自然殷勤接待,一盞茶罷,分筒執事便陪笑相問:「四太太,把條子交下來吧!」

  花會打那一門的那張「條子」照例是封緘的,要等總筒開出來才能揭曉。不如此則總筒可以統計每一門下注的數目,避重就輕揀注碼最少的一門開。話雖如此,弊端還是有的。梁四太太這時聽執事問到,便憤憤地說:「錢輸了,還是小事,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會中。我總要著一次才服氣。」

  「我勸四太太換一門的好!」分筒執事說,「賭上面真是有鬼的,不開起來一定不開。」

  「今天開出來,我一定會中。你看,」梁四太太便從手巾包裡取出一把紙條來,「今天我打三十四門,莫非還不中?」

  「那有這種賭法的?」分筒執事笑道,「四太太你不想想,三十四門,只中一門,賠了你二十八,還要輸四門。這叫甚麼算盤?」

  「當然下注有多少。開出來是我的重門,我就贏了。」梁四太太說:「總要中一回,我才能死心歇手。」

  分筒執事,聽她的口風,這是最後一回來賭花會,平白失去這麼一個大戶,未免可惜。但此時亦不便相勸,只拿筆來記每一門所下的注碼。

  一注注寫完,卻只有三十三門,梁四太太奇怪,凝神細想一想說道:「下轎的時候我還數過的,是三十四張條子,大概是數弄掉了一張,你們替我去找一找看?」

  那分筒執事,工于心計,而且日夕從事,對於這上面的舞弊,精到極點,當時心裡就打算好,這張條子就尋著了,也不能夠給她。

  果然在門檻下麵找到了,但回復梁四太太卻是如此:「到處找過,沒有!」

  「沒有,就算了!莫非偏偏就開那一門?我想,世界上沒有那末巧的事!」

  分筒一則要「統吃」梁四太太,再則怕她今日一中,明日不來,於是便單開那一門──打開撿到的那張條子,看是第三十五門張九官,當即通知總筒,開出張九官來。

  「我跟這位梁四太太前後腳到。」劉不才說,「眼看她的三十三張條子拆封,第一封拆開來就是張九官──」

  七姑奶奶心急,打斷他問:「這是啥道理?好奇怪!」

  「怪事還多呢!你不要心急,聽我說!」劉不才又說:「拆開第二封,還是張九官。」

  「第三封呢?」七姑奶奶問,「莫非也是張九官?」

  「這還用說!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,都是張九官,梁四太太一共贏了一萬兩千多銀子,一年多輸下去的,一下子扳本反贏錢!」

  這個故事的謎底揭開來,將芙蓉聽得目瞪口呆,不信地說:「真想得出這種惡刻的法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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