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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一


  這樣考慮了好一會,盤算了壞的這方面,又盤算了好的這方面,大致決定了一個做法,「小爺叔」,他說,「我想先跟洋人去談,開誠佈公說明白,大家一起來維持市面,請他們開個底價給我。這個底價在我們同行方面,不宜實說,留下一個虛數,好作討價還價的餘地。你看我這樣子做,是不是妥當?」

  「洋人這方面的情形,我沒有你熟。」胡雪巖說,「不過我們自己這方面的同行,我覺得亦用得著『開誠佈公』這四個字。」

  「你是說,洋人開價多少,我們就實說多少?」

  「對,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胡雪巖說,「這趟生意,我們賺多賺少在其次,一定要讓同行曉得,我們的做法是為大家好,決不是我們想利用小同行發財。」

  「小爺叔是眼光看得遠的做法,我也同意。不過,」古應春說,「當初為了籠絡散戶,墊出去的款子,成數很高,如今賣掉了絲,全數扣回,所剩無幾,只怕他們有得囉嗦。」

  「不要緊!」胡雪巖說:「我在路上已經算過了,有龐家的款子,還有蘇州潘家他們的款子,再把這票絲賣掉,手上的頭寸極寬裕,他們要借,就讓他們借。」

  「慢慢!」古應春揮著手說:「是借,是押,還是放定金?」

  這句話提醒得恰是時候,借是信用借款,押是貨色抵押,放定金就得「買青」——買那些散戶本年的新絲。同樣一筆錢,放出去的性質不一樣,胡雪巖想了想說:「要看你跟洋人談下來的情形再說,如果洋人覺得我們的做法還不錯,願意合作,那就訂個合約,我們今年再賣一批給他們。那一來,就要向散戶放定金買絲了。否則,我們改做別項生意,我的意思,阜康的分號,一定要在上海開起來。」

  「那是並行不悖的事,自己有了錢莊,對做絲只有方便。」

  「這樣子說,就沒有甚麼好商量的了。你拿出本事去做,你覺得可以做主的,儘由自己做主。」

  將胡雪巖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,古應春發覺自己所顧慮的難題,突然之間,完全消失了。明天找洋人開誠佈公去談,商量好了一個彼此不吃虧的價錢,然後把一條線上的同行、散戶都請了來,問大家願不願意賣?願意賣的最好,不願意賣的,各自處置,反正放款都用棧單抵押,不至於吃倒賬。生意並不難做。

  這樣想了下來,神色就顯得輕鬆了,「小爺叔,」他笑道,「跟你做事,真正爽快不過。」

  「你也是爽快人,不必我細說。總而言之,我看人總是往好處去看,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壞人。沒有本事才做壞事,有本事一定會做好事。既然做壞事的人沒有本事,也就不必去怕他們了。」

  古應春對他的這套話,在理路上一時還辨不清是對還是錯,好在這是閒話,也就不必去理他。起身告辭,要一個人去好好籌劃,明天如何跟洋人開談判?

  等古應春一走,胡雪巖才能把全副心思擺到芙蓉身上。小別重逢,自然有一番體己的話,問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,也問起他的兄弟。芙蓉告訴他,決計叫他兄弟讀書上進,附在一家姓朱的書香人家讀書,每個月連束脩和飯食是三兩銀子,講好平日不准回家。

  胡雪巖聽見這話,大為驚異,想不到芙蓉那樣柔弱的性情,教養她的兄弟,倒有這樣剛強的處置。

  「那末小兔兒呢?」他問,「一個人住在朱家,倒不想家?」

  「怎麼不想?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來,讓我一頓手心又打回去了,」

  「你倒真狠得下這個心?」

  「你曉得我的心,就曉得我狠得下來了!」

  「我只曉得你的心好,不曉得你心狠。」胡雪巖已估量到她有個很嚴重的說法,為了不願把氣氛弄得枯燥嚴肅,所以語氣中特地帶著點玩笑的意味。

  芙蓉最溫柔馴順不過,也猜到胡雪巖在這時刻只願享受溫情笑謔,厭聞甚麼一本正經的話,所以笑笑不響,只把從湖州帶來的小吃,烘青豆、酥糖之類擺出來供他消閒。

  她將他的心思倒是猜著了,但也不完全對,胡雪巖的性情是甚麼時候都可以說笑話,也甚麼時候都可以談正經,而且談正經也可以談出諧謔的趣味來,這時便又笑道:「你是啥個心,怎麼不肯說?是不是要我來摸?」

  說著順手撈住芙蓉的一條膀子,一摸摸到她胸前,芙蓉一閃,很輕巧地避了開去。接著便發現窗外有人疾趨而過,看背影是大興客棧的夥計。

  顯然的,剛才他的那個輕佻的動作,已經落入外人眼中,即令芙蓉溫柔馴順,也忍不住著惱,手一甩坐到一邊,扭著頭不理胡雪巖。

  一時忘形,惹得她不快,他自然也感到歉疚,但也值不得過去陪笑說好話,等一會事情也就過去。所以只坐著吃烘青豆,心裏在想著,湖州有那些事要提出來問她的?

  偶然一瞥之間,發覺芙蓉從腋下鈕扣抽出一條手絹,正在擦眼淚,不由得大驚失色,奔過去,捧著她的臉一看,可不是淚痕宛然?

  「這,這是為甚麼?」

  「沒有甚麼!」芙蓉醒醒鼻子,擦擦眼淚,站起來扯了扯衣襟,依舊坐了下來,要裝得沒事人似的。

  「一定有緣故。」胡雪巖特為這樣說:「你不講,我要起疑心的。」

  「我自己想想難過!不怨別人,只怨自己命苦。」她將臉偏到一邊,平靜地說,「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婦,上床夫妻,下床君子,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,不會這樣動手動腳,叫不相干的人看輕了我,」

  越是這樣怨而不怒的神態,越使得胡雪巖不安,解釋很難,而且也多餘,唯一的辦法是認錯。

  「我不對!」他低著頭說,「下次曉得了。」

 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釋了,「我也不是說你不尊重我,不過身份限在那裏,也是沒有辦法的事。」她又說,「你現在應該想得到了,我為甚麼對小兔兒狠得下心來,我要他爭氣!要他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姊姊!」

  「這……,」胡雪巖頗感不安,「你也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了!男人家三妻四妾,也是常事,我又沒有看輕過你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」芙蓉也覺得這身份上的事,再談下去也無味,所以避而不談,只談她兄弟,「我一個人前前後後都想過了,小兔兒在我身邊,一定不會有出息,為啥呢,第一,不愁吃,不愁穿,他要啥,我總依他,只養不教,一定不成材;第二,有三叔在那裏,小兔兒學不到好樣,將來嫖賭吃著,一應俱全。我們劉家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!」

  這番話說得胡雪巖半晌作聲不得,口雖不言,心裏卻有許多話,最想說的一句是:「我把你看錯了!」他一直看芙蓉是個「麵人兒」,幾塊五顏六色的粉,一把象牙刻刀,要塑捏成怎樣一個人,就是怎樣一個人。此時方知不然!看似柔弱,其實剛強,而越是這樣的人,用的心思越深,做出來的事,說出來的話,越是出人意外。從今以後,更不可以小覷任何人了!不然就可能會栽大觔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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