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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一


  寫完小兔兒的生辰八字,也吃了宵夜,上床在沈頭上,芙蓉還有一樁「官司」要審,就是那方白緞繡花小包袱中,包著的一綹黑髮,兩片指甲。

  「這是那裡來的?」她說,「你用不著賴,也用不著說假話。」

  「聽你的口氣,當我一定要賴,一定要說假話。那,我就最好不說話,說了真話,你也一定不相信。」

  「我說不過你!」芙蓉有些著惱,「你不說,那包東西我不還你。」

  「你儘管拿去好了,不管拿它燒掉、摔掉,我決不過問。」

  「你不覺得心疼?」

  「心疼點啥?」胡雪岩泰然自若地,「你要不相信,我當面燒給你看!」

  「唉!」芙蓉歎口氣說,「『癡心女子負心漢』,我真替那個送你這些東西的人難過。」

  這句話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,胡雪岩大為不安,「你說我別樣,我都不在乎,就是這一樣不能承認。」他加重語氣分辯,「我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,對朋友如此,對喜歡過的女人,也是如此。」

  「這樣說起來,你對這個女人是喜歡過的?」

  「不錯。」胡雪岩已經從芙蓉的語氣,料准了她不會吃醋,覺得直言不妨,所以又說,「就是前不久,我喜歡過,現在已經一刀兩斷。她不知道怎麼,忽然『冷鑊裡爆出熱栗子』,在我決不能撿『船並舊碼頭』的便宜。所以對這兩樣東西,我只當做不曾看見。」

  「你的話我弄不明白。」芙蓉問,「她叫啥名字,啥出身?」

  「叫阿巧姐。是堂子裡的,七姑奶奶也見過。」

  芙蓉深為詫異:「七姑奶奶這樣直爽的人,跟我無話不談,怎麼這件事不曾提起?」

  「你說話教人好笑,直爽的人,就該不管說得說不得,都要亂說?」胡雪岩提醒她:「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傑,不要看她瘋瘋癲癲,胸中著實有點邱壑,你不要看錯了她!」

  「好了,好了!你不要把話扯開去。你倒講講看,你們怎麼樣好法?」

  「就是這樣子!」胡雪岩翻個身,一把抱住芙蓉。

  「哼!」芙蓉冷笑,「看你這樣子,心裡還是忘不掉她,拿我來做替身!」

  說著,便要從他懷抱中掙扎出來,無奈他的力氣大,反而拿她抱得更緊了,「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,我是拿你來跟她比一比。」他說,「她的腰沒有你細,皮膚沒有你滑。說真的,我還是喜歡你。」

  這兩句話等於在醋罐里加了一大杓清水,酸味沖淡了,「少來灌米湯!」她停了一下又說,「你把跟她的事,從頭到尾,好好講給我聽。」

  「講起來話長!」胡雪岩從枕頭下掏出表來看了一下說,「兩點鐘了!再講就要講到天亮,明天再說。」

  「你不講就害我了!」

  「這叫甚麼話?」

  「你不講,害我一夜睡不著。」

  「好,我講。」等把阿巧姐的故事,粗枝大葉講完,胡雪岩又說,「這一來,你可以睡得著了,不許再囉嗦!」

  「問一句話可以不可以?」

  「可以。不過只許一句。」

  「照你看,」芙蓉問,「事情會不會起變化?」

  「甚麼變化?」

  「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學台了。」芙蓉從容分析,「照你的說法,她先對你也不怎麼樣,等到見了年紀輕、人又漂亮、官又做得大的何學台,心裡就有了意思。照規矩說,她自己也要有數,是人家何家的人了,在你面前要避嫌疑,怎麼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時候,私底下放了這兩樣『私情表記』?而且送你上了船,推三阻四,不肯下船,恨不得跟你一起回來。這你難道看不出來,她的心又變過了。」

  「我怎麼看不出來?不理她就是了。」

  「你倒說得容易!可見你不懂女人的心。」

  這一下,胡雪岩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約,往下追問:「女人的心怎麼樣?」

  「男人是沒良心的多,見一個,愛一個,愛一個,丟一個,女人不同,一顆心飄來飄去,不容易有著落,等到一有著落,就像根繩子一樣,捆得你緊緊地、再打上個死結,要解都解不開。現在你是讓她捆住了,自己還不曉得,說甚麼『不理她就是』,有那末容易?你倒試試看!」芙蓉訕笑地又說,「真正是『吃的燈草灰,放的輕巧屁』!」

  這一番話把胡雪岩的瞌睡蟲趕得光光的,睜大了眼,望著帳頂,半晌做聲不得。

  「你說,我的話錯不錯?」

  「豈但不錯!還要謝謝你,虧得你提醒我。」胡雪岩不安地問,「你看,該怎麼辦?」

  「自然是把她接了回來。」

  這是句反話,如果在平時,胡雪岩一定又會逗她拈酸吃醋,開開玩笑,此時卻無這種閒逸的心情,一本正經地說:「這是決不會有的事。我現在就怕對何學台沒有交代,好好一件事,反弄得人家心裡不痛快,對我生了意見,說都說不明白了!」

  芙蓉是有心試探,看他這樣表示,心頭一塊石頭落地,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劃:「你現在要搶在前面,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瞭,事情就會弄僵,人人要臉,樹樹要皮,話說出口,她怎麼收得回去?」

  「這話對!」胡雪岩說,「我現在腦筋很亂,不曉得怎麼快法?」

  「無非早早跟何學台說明,把阿巧接了回去,生米煮成熟飯,還有啥話好說。」

  「話是有道理。不過官場裡有樣規矩你不懂,做那個地方的官,不准娶那個地方的女子做妾,麻煩就在這裡。」

  談到官場的規矩,芙蓉就無法置喙了。但即使如此,她的見解對胡雪岩仍舊是個很大的幫助。第二天一早醒來,首先想到的也就是這件事,大清早的腦筋比較清醒,他很冷靜地考慮下來,認為「生米」雖不能一下子就成「熟飯」,但米只要下了鍋,就不會再有變化,於今為計,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,先向何桂清說明白,事成定局,阿巧姐自會死心,這就是將「生米」下鍋的辦法。

  不過,這件事還要個居間奔走的人。現成有個週一鳴在那裡,不然還有劉不才,也是幹這路差使的好材料。好在事情一時還不會生變,不妨等週一鳴回來了再說。

  等把這個難題想通了,胡雪岩覺得心情相當輕鬆,盤算了一下,古應春這天一定在忙著眼洋人接頭,不必去打擾他,只有找劉不才一起盤桓,不妨一面出去遊逛,一面看看可有合適的地皮,為潘叔雅買下來建新居。

  想停當了才起身下床,芙蓉晨妝已畢,侍候他漱洗早餐,同時問起這天要辦些甚麼事?

  「等你三叔來了再談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想帶你去逛逛。」

  「我不去。抛頭露面像啥樣子?」

  「那末你做點啥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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