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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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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對!」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巖和芙蓉笑道,「你們是小別勝新婚,早點去團圓,我也不留你們多坐。吃了飯就走好了。」 於是止酒吃飯。古應春拿起掛在門背後的一支西洋皮馬鞭,等在那裏,是預備親自駕車送他們回大興客棧的樣子。 「你住得近,不必忙走!就在這裏陪七姑奶奶談談閒天解解悶。」胡雪巖向劉不才說。 雖然七姑奶奶性情脫略,但道理上沒有孤身會男客的道理,所以劉不才頗現躊躇,而古應春卻懂得胡雪巖的用意,是怕劉不才跟到大興棧去,有些話就不便談了。因而附和著說:「劉三爺,你就再坐一會好了。」 既然古應春也這麼說,劉不才勉強答應了下來。古應春陪著胡雪巖和芙蓉下樓,戴著頂西洋鴨舌帽的小馬伕金福,已經將馬車套好,他將馬鞭子遞了過去,命金福趕車,自己跨轅,以便於跟胡雪巖談話。 「先到絲棧轉一轉,看看可有甚麼信?」 先到裕記絲棧,管事的人不在,古應春留下了話,說是胡大老爺已從蘇州回到上海,如有他的信,直接送到大興客棧。然後上車又走。 到了客棧,芙蓉便是女主人,張羅茶煙,忙過一陣,才去檢點胡雪巖從蘇州帶回來的行李。胡雪巖便向古應春問起那筆絲生意。 剛談不到兩三句,只聽芙蓉在喊:「咦!這是那裏來的?」 轉臉一看,她托著一方白軟緞繡花的小包袱走了過來,包袱上是一綹頭髮,兩片剪下來的指甲。 「頭髮上還有生髮油的香味,」芙蓉拈起那一綹細軟而黑的頭髮,聞了一下說,「絞下來還不久。」 胡雪巖很沉著地問:「你是在那裏尋出來的?」 「你的那個皮包裏。」 不用說,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時,有意留置的「私情表記」,胡雪巖覺得隱瞞、分辯都不必要,神色從容地點點頭說:「我知道了!回頭細細告訴你。」 芙蓉看了這兩樣東西,心裏自然不舒服,不過她也當得起溫柔賢慧四個字,察言觀色,見胡雪巖是這樣地不在乎,也就願意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,仍舊收好原物,繼續整理其他的行李。 「洋人最近的態度,改變過了。」古應春也繼續談未完的生意,「聽說,英國人和美國人都到江寧城裏去看過,認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樣,不成名堂,所以有意跟我們的官場,好好坐下來談。苦的是『上門不見土地』。」 「這叫甚麼話?」 「找不著交涉的對手。」古應春說,「歷來的規矩,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,凡有洋務,都歸兩廣總督兼辦,所以英國、美國公使要見兩江總督,督署都推到廣州,拒而不見。其實,人家倒是一番好意。」 「何以見得?」 「這是有佈告的。英、美、法三國領事,會銜佈告,通知他們的僑民,不准接濟小刀會劉麗川。」古應春又說,「我還有個很靠得住的消息,美國公使麥蓮,從香港到了上海,去拜訪江蘇藩司吉爾杭阿,當面聲明,並無助賊之心。只是想整頓商務、稅務,要見兩江怡大人。此外又聽說英、美、法三國公使,會銜送了一個照會,為了上海新設的內地海關,提出抗議。」 「這是甚麼意思?」 「多設一道海關,多收一次稅,洋商自然不願。」 胡雪巖很用心地考慮了一會,認為整個形勢,都說明了洋人的企圖,無非想在中國做生意,而中國從朝廷到地方,有興趣的只是穩定局勢,其實兩件事是可以合起來辦的,要做生意,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靜,要求市面平靜,當然先要平亂,英美法三國公使,禁止他們的僑民接濟劉麗川,正就是這個意思。當今最好的辦法,是開誠佈公,跟洋人談合作的條件。 當他陳述了自己的意見,古應春嘆口氣說:「小爺叔,要是你做了兩江總督就好了,無奈官場見不到此,再說一句,就是你做了兩江總督也不行,朝廷不許你這樣做也是枉然,我們只談我們自己的生意。」他提醒他說:「新絲快要上市了。」 新絲雖快上市,不准運到上海與洋人交易,則現有的存貨,依然奇貨可居。疑問是這樣的情勢,究竟可以維持多久?板高不售,一旦禁令解除,絲價下跌是一可慮,陳絲品質不及新絲,洋人要買一定買新絲,陳絲的身價更見下跌,說不定賣不出去是二可慮。胡雪巖意會到此,矍然而驚,當即問道:「老古,照你看,我們的貨色是賣,還是不賣?」 古應春不作聲。這個決定原是很容易下的,但出入太大,自己一定要表現出很鄭重的態度,才能說動胡雪巖,所以他的沉默,等於盤馬彎弓,實際上是要引起胡雪巖的注意和重視。 「你說一句啊!」胡雪巖催促著。 「這不是一句話可以說得盡的,貴乎盤算整個局勢,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,照這個方向去做,才會立於不敗之地。」 胡雪巖一面聽,一面點頭,「不錯。」他說,「所謂『眼光』,就是要用在這上頭。照我的看法洪楊一定失敗,跟洋人一定要合作。」 「對!我也是這樣的看法。既然看出這個大方向,我們的生意應該怎麼做,自然就很明白了。」 「遲早要合作的,不如放點交情給洋人,將來留個見面的餘地。」胡雪巖很明確地說:「老古,絲我決定賣了!你跟洋人去談。價錢上當然多一個好一個。」 古應春只點頭,不說話。顯然的,怎樣去談,亦須有個盤算。 古應春想了想說:「這樣做法,不必瞞來瞞去,事情倒比較容易辦。不過『操縱』二字就談不到了。」 這句話使得胡雪巖動容了,他隱隱然覺得做生意這方面,在古應春面前像是差了一著,然而那股好勝之心,很快地被壓了下去。做生意不是鬥意氣!他這樣在想,見機最要緊。 「『操縱』行情,我何嘗不想?不過當初我計算的時候,沒有想到最要緊的一件事,這件事,洋人佔便宜,我們吃虧。所以要想操縱很難,除非實力厚得不得了。」 「那一件事?」古應春問,「洋人佔便宜的是,開了兵船來做生意——」 「著啊!」胡雪巖猛然一拍手掌,「我說的就是這件事,洋人做生意,官商一體,他們的官是保護商人的,有困難,官出來擋,有麻煩,官出來料理。他們的商人見了官,有甚麼話也可以實說。我們的情形就不同了,官不恤商艱,商人也從來不敢期望官會替我們出面去論斤爭兩。這樣子的話,我們跟洋人做生意,就沒有把握了,你看這條路子走得通,忽然官場中另出一個花樣,變成前功盡棄。譬如說,內地設海關,其權操之在我,有海關則不便洋商而便華商,我們就好想出一個辦法來,專找他們這種『不便』的便宜,現在外國領事提出抗議,如果撤消了這個海關,我們的打算,豈不是完全落空?」 胡雪巖知道他在動腦筋——這筆生意,腦筋不靈活是無法去做的,跟洋人打交道已經不容易,還有一批絲商散戶要控制。主意是胡雪巖所出,集結散戶,合力對付洋人,並且實力最強的龐二這個集團,亦已由於胡雪巖的交情和手腕,聯成了一條線。而指揮這條線的責任,卻落在古應春的身上。以前為了說服大家一致行動,言語十分動聽,說是只要團結一致,迫得洋人就範,必可大獲其利,如今這句話必得兌現,倘或絲價不如預期之高,一定要受大家的責難。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墊借了款子的,絲價不好,墊出去的錢不能十足收回,就非吃賠賬不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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