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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九


  古應春不作聲。這個決定原是很容易下的,但出入太大,自己一定要表現出很鄭重的態度,才能說動胡雪岩,所以他的沉默,等於盤馬彎弓,實際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視。

  「你說一句啊!」胡雪岩催促著。

  「這不是一句話可以說得盡的,貴乎盤算整個局勢,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,照這個方向去做,才會立於不敗之地。」

  胡雪岩一面聽,一面點頭,「不錯。」他說,「所謂『眼光』,就是要用在這上頭。照我的看法洪楊一定失敗,跟洋人一定要合作。」

  「對!我也是這樣的看法。既然看出這個大方向,我們的生意應該怎麼做,自然就很明白了。」

  「遲早要合作的,不如放點交情給洋人,將來留個見面的餘地。」胡雪岩很明確地說:「老古,絲我決定賣了!你跟洋人去談。價錢上當然多一個好一個。」

  古應春只點頭,不說話。顯然的,怎樣去談,亦須有個盤算。

  古應春想了想說:「這樣做法,不必瞞來瞞去,事情倒比較容易辦。不過『操縱』二字就談不到了。」

  這句話使得胡雪岩動容了,他隱隱然覺得做生意這方面,在古應春面前像是差了一著,然而那股好勝之心,很快地被壓了下去。做生意不是鬥意氣!他這樣在想,見機最要緊。

  「『操縱』行情,我何嘗不想?不過當初我計算的時候,沒有想到最要緊的一件事,這件事,洋人佔便宜,我們吃虧。所以要想操縱很難,除非實力厚得不得了。」

  「那一件事?」古應春問,「洋人佔便宜的是,開了兵船來做生意──」

  「著啊!」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,「我說的就是這件事,洋人做生意,官商一體,他們的官是保護商人的,有困難,官出來擋,有麻煩,官出來料理。他們的商人見了官,有甚麼話也可以實說。我們的情形就不同了,官不恤商艱,商人也從來不敢期望官會替我們出面去論斤爭兩。這樣子的話,我們跟洋人做生意,就沒有把握了,你看這條路子走得通,忽然官場中另出一個花樣,變成前功盡棄。譬如說,內地設海關,其權操之在我,有海關則不便洋商而便華商,我們就好想出一個辦法來,專找他們這種『不便』的便宜,現在外國領事提出抗議,如果撤銷了這個海關,我們的打算,豈不是完全落空?」

  胡雪岩知道他在動腦筋──這筆生意,腦筋不靈活是無法去做的,跟洋人打交道已經不容易,還有一批絲商散戶要控制。主意是胡雪岩所出,集結散戶,合力對付洋人,並且實力最強的龐二這個集團,亦已由於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,聯成了一條線。而指揮這條線的責任,卻落在古應春的身上。以前為了說服大家一致行動,言語十分動聽,說是只要團結一致,迫得洋人就範,必可大獲其利,如今這句話必得兌現,倘或絲價不如預期之高,一定要受大家的責難。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墊借了款子的,絲價不好,墊出去的錢不能十足收回,就非吃賠帳不可。

  這樣考慮了好一會,盤算了壞的這方面,又盤算了好的這方面,大致決定了一個做法,「小爺叔」,他說,「我想先跟洋人去談,開誠佈公說明白,大家一起來維持市面,請他們開個底價給我。這個底價在我們同行方面,不宜實說,留下一個虛數,好作討價還價的餘地。你看我這樣子做,是不是妥當?」

  「洋人這方面的情形,我沒有你熟。」胡雪岩說,「不過我們自己這方面的同行,我覺得亦用得著『開誠佈公』這四個字。」

  「你是說,洋人開價多少,我們就實說多少?」

  「對,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胡雪岩說,「這趟生意,我們賺多賺少在其次,一定要讓同行曉得,我們的做法是為大家好,決不是我們想利用小同行發財。」

  「小爺叔是眼光看得遠的做法,我也同意。不過,」古應春說,「當初為了籠絡散戶,墊出去的款子,成數很高,如今賣掉了絲,全數扣回,所剩無幾,只怕他們有得囉嗦。」

  「不要緊!」胡雪岩說:「我在路上已經算過了,有龐家的款子,還有蘇州潘家他們的款子,再把這票絲賣掉,手上的頭寸極寬裕,他們要借,就讓他們借。」

  「慢慢!」古應春揮著手說:「是借,是押,還是放定金?」

  這句話提醒得恰是時候,借是信用借款,押是貨色抵押,放定金就得「買青」──買那些散戶本年的新絲。同樣一筆錢,放出去的性質不一樣,胡雪岩想了想說:「要看你跟洋人談下來的情形再說,如果洋人覺得我們的做法還不錯,願意合作,那就訂個合約,我們今年再賣一批給他們。那一來,就要向散戶放定金買絲了。否則,我們改做別項生意,我的意思,阜康的分號,一定要在上海開起來。」

  「那是並行不悖的事,自己有了錢莊,對做絲只有方便。」

  「這樣子說,就沒有甚麼好商量的了。你拿出本事去做,你覺得可以做主的,盡由自己做主。」

  將胡雪岩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,古應春發覺自己所顧慮的難題,突然之間,完全消失了。明天找洋人開誠佈公去談,商量好了一個彼此不吃虧的價錢,然後把一條線上的同行、散戶都請了來,問大家願不願意賣?願意賣的最好,不願意賣的,各自處置,反正放款都用棧單抵押,不至於吃倒帳。生意並不難做。

  這樣想了下來,神色就顯得輕鬆了,「小爺叔,」他笑道,「跟你做事,真正爽快不過。」

  「你也是爽快人,不必我細說。總而言之,我看人總是往好處去看,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壞人。沒有本事才做壞事,有本事一定會做好事。既然做壞事的人沒有本事,也就不必去怕他們了。」

  古應春對他的這套話,在理路上一時還辨不清是對還是錯,好在這是閒話,也就不必去理他。起身告辭,要一個人去好好籌畫,明天如何跟洋人開談判?

  等古應春一走,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擺到芙蓉身上。小別重逢,自然有一番體己的話,問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,也問起他的兄弟。芙蓉告訴他,決計叫他兄弟讀書上進,附在一家姓朱的書香人家讀書,每個月連束修和飯食是三兩銀子,講好平日不准回家。

  胡雪岩聽見這話,大為驚異,想不到芙蓉那樣柔弱的性情,教養她的兄弟,倒有這樣剛強的處置。

  「那末小兔兒呢?」他問,「一個人住在朱家,倒不想家?」

  「怎麼不想?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來,讓我一頓手心又打回去了,」

  「你倒真狠得下這個心?」

  「你曉得我的心,就曉得我狠得下來了!」

  「我只曉得你的心好,不曉得你心狠。」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個很嚴重的說法,為了不願把氣氛弄得枯燥嚴肅,所以語氣中特地帶著點玩笑的意味。

  芙蓉最溫柔馴順不過,也猜到胡雪岩在這時刻只願享受溫情笑謔,厭聞甚麼一本正經的話,所以笑笑不響,只把從湖州帶來的小吃,烘青豆、酥糖之類擺出來供他消閒。

  她將他的心思倒是猜著了,但也不完全對,胡雪岩的性情是甚麼時候都可以說笑話,也甚麼時候都可以談正經,而且談正經也可以談出諧謔的趣味來,這時便又笑道:「你是啥個心,怎麼不肯說?是不是要我來摸?」

  說著順手撈住芙蓉的一條膀子,一摸摸到她胸前,芙蓉一閃,很輕巧地避了開去。接著便發現窗外有人疾趨而過,看背影是大興客棧的夥計。

  顯然的,剛才他的那個輕佻的動作,已經落入外人眼中,即令芙蓉溫柔馴順,也忍不住著惱,手一甩坐到一邊,扭著頭不理胡雪岩。

  一時忘形,惹得她不快,他自然也感到歉疚,但也值不得過去陪笑說好話,等一會事情也就過去。所以只坐著吃烘青豆,心裡在想著,湖州有那些事要提出來問她的?

  偶然一瞥之間,發覺芙蓉從腋下鈕扣押出一條手絹,正在擦眼淚,不由得大驚失色,奔過去,捧著她的臉一看,可不是淚痕宛然?

  「這,這是為甚麼?」

  「沒有甚麼!」芙蓉醒醒鼻子,擦擦眼淚,站起來扯了扯衣襟,依舊坐了下來,要裝得沒事人似的。

  「一定有緣故。」胡雪岩特為這樣說:「你不講,我要起疑心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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