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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四


  那知道從兩年以前,開始發生貨色走漏的毛病,而且走漏的是最貴重的海貨、魚翅、燕窩、干貝之類,方老闆明查暗訪,先在店裡查,夥計中有誰手腳不乾淨?再到同行以及館子裡去查,看那家吃進了來路不明的黑貨?然而竟無線索可尋。

  到了最近,終於查到了,是偶然的發現,發現有毛病的是「火把」──用幹竹子編紮的火炬,寸許直徑三尺長,照例論捆賣,貴重的海貨,就是藏在火把裡,走漏出去的。

  方老闆頭腦很清楚,不能找買火把的顧客,說他勾結店中的夥計走私,因為顧客可以不承認,反咬一口,「誣良為盜」,還得吃官司。考慮結果,聲色不動,那捆有挾帶的火把,亦依舊擺在原處。

  不久,有人來買火把,去接待「顧客」的,是他最信任的一名夥計,也是方老闆的同宗,不但能幹,而且誠實。這一下方老闆困惑了,這個人忠誠可靠,決不會是他走私。也許誤打誤撞,一時巧合,決定看一看再說。

  過了幾天,又發現火把中有私貨,這次來買火把的是另一個人,但接待的卻仍是那方姓夥計。這就不會是巧合了,他派了個小徒弟,暗中跟蹤那名「顧客」,一跟跟到漕船上。這就很容易明白了,怪不得本地查不出,私貨都由漕船帶到外埠去了。

  於是有一天,方老闆把他那同宗的夥計找來,悄悄地問道:「你在漕船上,有朋友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說是這樣說,神色之間,微微一驚,方老闆心裡明白,事無可疑了,如今要想的是處置的辦法。談到這裡,嵇鶴齡問道:「雪岩,換了你做方老闆,如何處置?」

  「南北貨這一行,我不大熟悉。不過看這樣子,店裡總還有同夥勾結。」

  「是的,有同夥勾結。」

  胡雪岩略想一想說:「南北貨行的規矩,我雖不懂,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樣的。我有我的處置辦法,你先說,那方老闆當時怎麼樣?」

  方老闆認為他這個同宗走私,能夠兩年之久,不被發覺,是個相當有本事的人,同時這件事既有同夥勾結,鬧出來則於信譽有損,而且勢必要開除一班熟手,生意亦有影響,所以決定重用此人,升他的職位,加他的薪水。這一來,那方夥計感恩圖報,自然就不會再有甚麼偷漏的弊病發生。

  聽嵇鶴齡講完,胡雪岩點點頭說:「那個老闆的想法不錯,做法還差一點。」

  嵇鶴齡大為詫異,在他覺得方老闆的處置,已經盡善盡美,不想在胡雪岩看,還有可批評之處,倒有些替方老闆不服氣。

  「噢!我倒要看看,還有甚麼更好的辦法?」

  「做賊是不能拆穿的!一拆穿,無論如何會落個痕跡,怎麼樣也相處不長的。我放句話在這裡,留待後驗,方老闆的那個同宗,至多一年功夫,一定不會再做下去。」

  「嗯,嗯!」嵇鶴齡覺得有些道理了,「那末,莫非不聞不問?」

  「這怎麼可以?」胡雪岩說,「照我的做法,只要暗中查明白了,根本不說破,就升他的職位,加他的薪水,叫他專管查察偷漏。莫非他再監守自盜?」

  「對!」嵇鶴齡很興奮地說,「果然,你比那個生意人都高明。『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』,這才是入於化境了。」

  「不過話要說回來,除非那個人真正有本事,不然,這樣做法,流弊極大──變成獎勵做賊。所以我的話也不過是紙上談兵。大哥,」他說,「我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:『用兵之妙,存乎一心』!做生意跟帶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,只有看人行事,看事說話,隨機應變之外,還要從變化中找出機會來!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。」

  「我看你也就差不多這個本事了。」嵇鶴齡又不勝惋惜地說,「你就是少讀兩句書。」

  說到此事,胡雪岩只有搖頭,嵇鶴齡倒是想勸他折節讀書,但想想他那樣子忙法,何來讀書的功夫?也就只好不作聲了。

  到了第二天,剛剛起身,又有個浙江到江蘇來公差的佐雜官兒,投帖來拜。胡雪岩一看這情形,果真應了週一鳴的話。此地不能再住了,因此托客棧去通知他的船老大,當天下午啟程,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,臨走時留下話,如果週一鳴來了,叫他到城內吳苑茶館相會,不見不散。

  坐上轎子,自覺好笑,世間的麻煩,有時是意想不到的,自己最不願做官,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頭來,這是那裡說起?

  自然,他也有些懊惱,一清早在自己住處存不住身,想想真有些不甘心。

  這樣怏怏然進了城,便覺意興闌珊,只在吳苑喝茶,聽隔座茶客大談時事。那人是濃重的湖南口音,相當難懂,而且聲音甚大,說話的神態,亦頗不雅,指手畫腳,口沫橫飛,胡雪岩深為不耐。但看他周圍的那些聽眾,無不聚精會神,十分注意,不由得有些好奇,也耐著心細聽。

  慢侵聽懂了,是談曾國藩在湖南省城長沙城外六十裡的靖港,吃了敗仗,憤而投水,為人所救的情形。湖南的藩司徐有壬、臬司陶恩培本來就嫌曾國藩是丁憂在籍的侍郎,無端多事,辦甚麼團練,分了他們的權柄,所以會銜申詳巡撫駱秉章,請求出奏彈劾曾國藩,同時遣散他的部隊。

  駱秉章還算是個明白人,而且他剛請到一位襄辦軍務的湘陰名士左宗棠,認為曾國藩已經上奏自劾,不可以再落井下石,而且敵勢正盛,也不是裁軍的時候,所以駱秉章斷然拒絕了徐、陶兩人的要求。

  那知就在第二天,歸曾國藩節制的長沙協副將塔齊布,湘潭大捷。湖南的提督鮑起豹,上奏自陳戰功,朝廷拿曾國藩自劾與鮑起豹表功的奏摺一比較,知道吃敗仗的應該獎勵,「打勝仗」的根本不曾出兵,於是一道上諭,免了鮑起豹的官,塔齊布則以副將越過總兵這一階,超擢為指揮一省綠營的湖南提督。

  部將尚且如此,主帥的地位決不會動搖,自可想可知。徐有壬和陶恩培大為不安,深怕曾國藩記仇,或者塔齊布要為他出氣,隨便找他們一個錯處,參上一本,朝廷一定準奏。因而兩個人約好了,到長沙南門外高峰寺,曾國藩駐節之處,磕頭道賀兼道歉。

  這是一大快事,聽的人無不撫掌,「曾侍郎吃了這個敗仗,反而站住腳了。」那人說道,「士氣反比從前好,都是朝廷明見萬里,賞罰公平的緣故。」

  「正是,正是!」好些人異口同聲地附和。

  由此開始,談話便亂了,你一言,我一語,胡雪岩只覺得民意激昂,心裡暗暗在想:真叫「公道自在人心」,看樣子洪楊的局面難以久長。一旦戰局結束,撫輯流亡,百廢俱舉,那時有些甚麼生意好做?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,須搶在人家前面,才有大錢可賺。

  於是海闊天空地胡思亂想,及至警覺,自己不免好笑,想得太遠了!再抬頭看時,茶客寥寥無幾,早市已經落場,辰光近午,週一鳴不知何以未來?

  這一上午就此虛耗,胡雪岩歎口氣站起身來,付過茶帳,決定到孫春陽去買了土產,回客棧整頓行裝上船。

  剛走出吳苑,劈面遇著週一鳴,彼此叫應,胡雪岩問道。「那裡來?」

  「我從閘門來。」週一鳴答道:「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,約好明天上午到木瀆。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閶棧,才知道你老進城了。」

  「喔,那末阿巧姐呢?」

  「她在客棧裡收拾東西,叫我來接胡先生。」週一鳴說,「聽客棧裡的人說,你老今天動身,所以有些行李已經發到船上去了。」

  「噢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孫春陽在那裡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知道。在吳趨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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