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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二


  賓主互揖以後,主人為胡雪岩引見兩位新交。他猜得果然不錯,一個叫吳季重,一個叫陸芝香,都是貴介公子,父兄皆是京官,本人是秀才。彼此道過仰慕,潘叔雅延入花園接待。

  潘家的花園甚大,但房屋顯得很舊了,只有一座楠木船廳是新建的,潘叔雅就在這裡款客。男僕在廳外,廳內用兩個丫頭伺候,蘇州的丫頭得一俏字,一式滾花邊的竹布衫、散腳褲,束得極細的腰,梳得極光的辮子,染得極紅的指甲。鶯聲嚦嚦地,叫潘、吳、陸三人都是「少爺」,只稱胡雪岩才是「胡老爺」!

  時已正午,就在船廳中開席。主人奉胡雪岩首座,不待他謙讓,首先聲明: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,吳季重和陸芝香連陪客都不是,算是三個主人公請,有事要向胡雪岩請教──潘福的話是不錯。

 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,等酒過三巡,他先開口動問了,潘叔雅才細敘緣由。事起于阿巧姐的閒談,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盤桓,閨中無事,她把從尤五、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裡聽來的許多故事,作為消遣之實。胡雪岩的故事本來就與眾不同,加以阿巧姐口齒伶俐,渲染入微,所以潘家姨太太深感興趣。

  於是這些故事又從枕上傳到了潘叔雅的耳朵裡。這一下,他對胡雪岩刮目相看!紈褲子弟交朋友,從不交平淡無奇的方正君子,一定要交「有趣」的人物,或者能說會道,或者儀錶出眾,或者行事漂亮,照潘叔雅看,胡雪岩就是這一路人物。但是最使他佩服的,卻是胡雪岩的義氣,也就因為這一點,他要重托胡雪岩。

  「胡大哥,」他敘入正題:「蘇州從沒有這麼亂潮!官兵打仗,保民不足,騷擾有餘,我們三個都想到上海夷場上去看看,要請胡大哥照應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岩平靜地回答,心裡在想,所謂照應,無非買房子之類,這是小事,於是又加了一句:「好的,都在我身上。」

  「我想這樣,我有一筆現款,交給胡大哥,看怎麼給我用出去?」潘叔雅說,「這筆款子數目不大,大概十二、三萬銀子。」

  十二、三萬銀子,還說數目不大,好闊的口氣。胡雪岩正要開口、吳季重搶在他前面說了。

  「我跟叔雅的情形,差不多,有十萬銀子,也要請胡大哥替我費心用出去。」

  「我的情形,稍為不同些。」陸芝香說,「我有一箱東西,放在蘇州不放心,請胡大哥看看,是存在甚麼地方妥當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問道,「是一箱甚麼東西?」

  「是一隻畫箱。」

  「芝香家府上的收藏,是有名的。」潘叔雅說,「有幾件精品,還是明朝留下來的。」

  就憑這句話,便可以想像得到那只畫箱的珍貴。這一點胡雪岩卻不敢輕易回答,只點點頭說:「我們再商量。」

  所謂「商量」是推託之詞,胡雪岩已經決定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,果然吃力不討好,也還罷了,就怕出了甚麼毛病,古玩古畫是無法照樣賠償的。所以他作了這樣一個明智的決定。

  但陸芝香的目的,是希望在運出危城,轉移到洋人所保護的夷場時,胡雪岩能保他的險,因而提到了尤五。

  「聽說胡大哥跟漕幫的首腦,是至交?」

  這是不能賴,也不必賴的,他點點頭答道:「是的。松江的漕幫,管事的老少兩代,都很看得起我。」說到這裡,胡雪岩很機警地想到,陸芝香說這話,自然有事要托尤五,那就落得放漂亮些,不必等他再開口,「如果老兄有甚麼事,只要力所能及,我可以代求。」

  「是的。是要請胡大哥代求。」陸芝香說,「松江漕幫的勢力很大,跟這裡的『老大』也有聯絡。我想請胡大哥探探口氣,如果松江漕幫肯幫我的忙;我自然有一份微意。」接著,他問潘叔雅:「送五千銀子差不多了吧?」

  潘叔雅還未答話,胡雪岩在一旁連連搖手:「談不到,談不到!談到這個,我那姓尤的朋友,反倒不肯搭手了。老兄,」他很誠懇的向陸芝香說:「你聽我一句話,幾位老哥都是大少爺出身,出手豪闊,不過,江湖上交朋友,也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。老兄的委託,我盡全力去辦,只要有把握,這點事算不了甚麼!將來辦好了,我們總要在上海碰頭;那時我備桌酒,替各位引見,老兄當面謝過就夠了。」

  前半段話略帶教訓的意味,但以態度懇切,所以陸芝香不但不以為忤,且連連拱手受教:「是的,是的!一談酬勞就俗了。」

  接著便談漕幫的內幕,然後又談到夷場的奇聞異事;言不及義地大談特談,反將正事擱在一邊。

  胡雪岩一面應酬著,一面很冷靜地在觀察,很快地明白了這三位「大少爺」,想移居上海,一半是逃難,一個是嚮往夷場的繁華。照此看來,如今要替他們在上海所辦的第一件事,就是替他們每一家造一所住宅。

  這三所「住宅」的圖樣,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腦中呈現,是洋樓,有各種來自西洋的佈置,軟綿綿的「梭化」椅,大菜台,還有燒煤或者燒木柴的壁爐。

  這樣想著,對於潘、吳兩人的現款,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辦法。不過這個辦法是「長線放遠鷂」,要圖急功近利,就根本無從談起。如果他們是望遠了看,那就對於自己的生意,也是一大幫助,胡雪合心想,有二十萬可以長期動用的頭寸,何不在上海再開一家錢莊?

  這一轉念間,才發覺自己又遇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,於是仔細盤算了一會,想停當了,才找個他們談話間的空隙,向潘叔雅說道:「我有句話想動問。」

  「好,好。你請說。」

  「承兩位看得起我,我不敢不盡心。不過兩位對這筆現款,總有個打算,是做生意,還是放息,如果是放息,是長放,還是短放?總要先拿個大主意,我才好措手。」

  潘叔雅向吳季重看了一下,以眼色徵詢意見。

  「胡大哥,」吳季重只談他自己的情形,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?只好把我的想法告訴你,如果要逃難,蘇州的入息自然中斷了,田上的粗米收不到,市房也不知道保得住、保不住?更不用談甚麼房租。那時候,舍間一家十八口,養命之源,都靠這筆款子。實情如此,請你看著辦。」

  「我的情形也差不多。」潘叔雅說,「我自己一家不過十三口,只是寒族人多,如果都逃在上海,生活不濟,少不得我也要盡點心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!」胡雪岩說:「萬一蘇州淪陷,不知道那一天恢復?一年半載,還是三年五年,誰也不敢說。既然拿這筆款子作逃難的本錢,就得要細水長流,以穩當為第一。」

  「『細水長流』這話,說得太好了!」吳季重很欣慰地,「我就是這意思。」

  胡雪岩點點頭,放下筷子,兩手按在桌上,作出很鄭重的姿態:「兩位給我的這個責任不輕!我只能勉力以赴。我想應該作這麼一個兼顧的打算。第一,在上海夷場上,要有自己的住宅,第二,看每個月要多少開銷,提出一筆錢來放息,動息不動本。住的房子有了,日常家用有了,先穩住了『老營』,就不妨放手幹一番,餘下的錢,或者買地皮,或者做生意。這樣子做法,就朝最壞的地方去想,那怕蝕光了,過日子依舊可以不愁,也就不傷元氣。兩位看我這個打算行不行?」

  「怎麼不行?太好了。」吳季重轉臉說道:「叔雅,這位胡大哥老謀深算,真正教人佩服。」

  朋友是從潘叔雅來的,聽得這番讚揚,真所謂「與有榮焉」,所以他也極其得意。一高興之下,馬上喚著丫頭說:「你進去跟姨太太說,鐵箱裡有只拜匣,連鑰匙都拿了來。」

  「慢慢!」胡雪岩急忙阻止,「你現在先不要拿甚麼東西給我。」

  「一樣的。」播叔雅說,「我家裡有五、六萬的銀票,先交了給胡大哥。」

  「不,不!我們做錢莊的,第一講究信用,第二講究手續。等談好了辦法,你們兩位的款子,交到錢莊裡來,我要立摺子奉上,利息多寡,期限長短,都要好好斟酌。」

  「也好!」潘叔雅說:「那就請胡大哥吩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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