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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〇


  胡雪岩脫口答道:「立志在我,成事在人!」

  「這兩句話說得好!」嵇鶴齡大為讚賞,「雪岩,你的吐屬,真是大不凡了。」

  「大哥,你不要捧我。」胡雪岩高興地謙虛著。

  「不是捧你,你這兩句話,確是見道之言。成語所說:『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』,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,算得了甚麼好漢?像你這樣就對了!先患不立志,次患不得人!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胡雪岩臉發燙,覺得他的誇獎,真個受之有愧──原來的意思,亦等於「成事在天」,事情成不成,要看別人。而嵇鶴齡卻把「在人」解釋為「得人」,並非本意。然而這樣解釋,確比本意高明。

  「僅有志向,不能識人、用人,此之謂『志大才疏』,像那樣的人,生來就苦惱!」嵇鶴齡停了一下又說:「不得志的時候,自覺埋沒英才,滿腹牢騷,倘或機緣湊巧,大得其發,卻又更壞!」

  「這──」聚精會神在傾聽的胡雪岩失聲而問,「甚麼道理?」

  「這個道理,就叫『爬得高,跌得重』!他的爬上去是靠機會,或者別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,捧上了台,要能守得住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這一摔摔下來,就不送命,也跌得鼻青眼腫。所以這種志大才疏的人,怎麼樣也是苦惱!」嵇鶴齡又說,「嵇諸史實,有許多草莽英雄,因緣時會,成王稱帝,到頭來一場春夢,性命不保,說起來大都是吃了這四個字的虧。」

  這番議論,胡雪岩心領神會,大有領悟──每次跟嵇鶴齡長談,總覺得深有所得,當然,也深深領受了朋友之樂,不過這份樂趣,較之與郁四、尤五,甚至王有齡在一起的感受,是大不相同的。

  「說實在,我的見識,實在在大哥之下。」他心悅誠服地說,「為人真是不可不讀書。」

  「『世事洞明皆學問』,光是讀死書,做八股,由此飛黃騰達,倒不如一字不識,卻懂人情世故的人。」

  「大哥這話,又是牢騷了!」胡雪岩知道,科甲出身的官兒,看不起捐班,但捐班中有本事的,一樣也看不起科甲中的書呆子。

  「你說他牢騷,他說他老實話也可以。」

  「我倒說句老實話,」胡雪岩忽然想起,「也是極正經的話,大哥,你還打算不打算『下場』?」

  嵇鶴齡是俗稱秀才的生員,「下場」是指鄉試,他自然也打算過,「『下場』也容易,」他說,「轅門聽鼓,閑了好多年,剛得個差使,辭掉了去赴鄉試,就算僥倖了,還有會試。這一筆澆裹那裡來?」

  「這怕甚麼?都是我的事。」

  「論你我的交情,果真我有秋風一戰的雄心,少不得要累你。不過,想想實在沒有意思。」

  「何以呢?」胡雪岩慫恿地說,「今年甲寅,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,有一年多的功夫,正好用用功。」

  嵇鶴齡是久絕此想了,搖搖頭說:「時逢亂世,那裡都可以立功名,何必一定要從試場去討出身?越是亂世,機會越多。其中的道理,我想,你一定比我還清楚。」

  這又是一個啟示,胡雪岩想想果然,自己做生意,都與時局有關,在太平盛世,反倒不見得會這樣子順利,由此再往深處去想,自己生在太平盛世,應變的才具無從顯見,也許就庸庸碌碌地過一生,與草木同腐而已。

  感慨之下,不由得脫口說了一句:「亂世才會出人材!」

  「這話倒是有人說過。」嵇鶴齡有著嘉許之意,「以上下五千年,人材最盛的是秦末漢初跟魏、蜀、吳三分的時候,那時候就是亂世。」

  「如今呢?」胡雪岩說,「也可以說是亂世。就不知道後世來看,究竟出了多少人材?」

  「不會少!只說眼前,雪岩,你不要妄自菲薄,像你就是難得的人材。」

  胡雪岩笑笑不作聲,就這時候,阿巧姐來請用飯,館子裡叫的菜,十分豐盛,另外一大盤陸稿薦的醬肉,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內。

  「你也一起來吃吧!」胡雪岩對阿巧姐說。

  「那有這個規矩?」她笑著辭謝。

  「又沒有外人。」嵇鶴齡接口說道,「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蘇州,要聽你談談風土人情。」

  聽得這樣說,再要客套,就顯得生分了。阿巧姐心想,反正也要照料席面,站著顯得尷尬,倒不如坐了下來。

  於是她打橫作陪,一面斟酒布菜,盡主人的職司,一面跟嵇鶴齡談家常。蘇州女人長於口才,阿巧姐又是歷練過的,所以嵇鶴齡覺得她措詞得體、聲音悅耳,益生好感。

  這一來,一頓酒便喝得時候長了,喝到四點多鐘,方始結束。等嵇鶴齡一走,週一鳴跟著就到,阿巧姐的事,已經順順利利談成功,只待「過付」,便可「成交」。

  「恭喜,恭喜!」胡雪岩笑著問阿巧姐說:「你算是脫掉束縛了。」

  「多虧周先生費心!」阿巧姐向週一鳴道了謝,接著又歉然地說:「明天只怕還要勞駕。」

  於是胡雪岩代為說明,要請他陪阿巧姐再回木瀆去一趟,將她的弟弟領了出來。週一鳴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下來。

  經過這一番細談,又到了晚飯時分,胡雪岩留下週一鳴吃飯,自己只喝著茶相陪,口中閒談,心裡在打主意。等盤算定了,閑閑問道:「老周,我倒問你一句話,你平時有沒有想過,自己發達了是怎麼個樣子?」

  週一鳴無從回答,「我沒有想過。」他很坦率地說,「混一天,算一天!」

  「這樣子總想過,譬如說,要做個怎麼樣的官,討個怎麼樣的老婆?」

  「我在家鄉有一個。」週一鳴說,「我那女人是從小到我家來的,比我大兩歲,人很賢慧,一直想接她出來,總是辦不成功。」

  「這總有個道理在裡頭。你說,何以辦不成功?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明白?說來說去,是個錢字。」週一鳴不勝感慨地說,「這兩年,一個人混一個人,替人跑腿,又不能在那裡安頓下來。想想不敢做那樣冒失的事。」

  「那末,你要怎麼個樣子,才能把你女人接出來?」

  「現在就有希望了。」週一鳴換了副欣慰的神情,「多虧胡大老爺照應。這趟到揚州,謀好差使,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兩銀子的入息,我就要接我女人出來,讓她過幾天安閒日子了。」

  「這也不算甚麼。」胡雪岩說,「照我想,像你這樣的人,一個月總得要有五十兩銀子的入息,才不委屈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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