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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九


  「大哥!」他說,「有件事正要托你。我想請你寫封信。」

  「寫給誰?」

  「何學使!這封信要寫得漂亮。最好是『四六』──」

  「你怎麼想來的?」嵇鶴齡笑著打斷他的話,「你簡直是考我。駢文要找類書,說得乾脆些,無非獺祭成章,客邊何來《佩文韻府》之類的書?」

 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不懂,但大致猜得出來是為難。胡雪岩也知道對仗工整的『四六』,不是人人會做,心裡倒有些懊悔,貿然提出來,害得嵇鶴齡受窘。

  「不管它了!」嵇鶴齡看出他的心思,急忙改口,「你的事,我也只好勉強試一試。你說吧,怎麼個意思?」

  胡雪岩大喜,「是這樣,」他說,「第一,向他道謝,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,第二,就說阿巧姐寄住潘家,我欠了人家的情,請他代為致謝!」

  「第三,」嵇鶴齡笑著接口,「托他照拂佳人!」

  「是有這麼個想法,不過我不知道怎麼說法?」

  「我會說。」嵇鶴齡極有把握地,「我好好想兩個典故,隱隱約約透露點意思給他。」

  「對!就這樣。」胡雪岩半羡慕、半感慨地說,「你們的這枝筆,實實在在厲害。小時候讀蒙館,記得讀過兩句詩:『別人懷寶劍,我有筆如刀。』當時心裡在想,毛筆那有寶劍厲害?現在才知道有些筆上刻的那句話:『橫掃千軍』,真正一點不錯。」

  「也不見得那麼厲害!」嵇鶴齡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處,「有句話我早想跟你說了,依你現在的局面,著實要好好用幾個人,牡丹雖好,綠葉扶持,光靠你一個人,就是三頭六臂,到底也有分身不過來的時候。」

  這句話搔著了胡雪岩的癢處,「著啊!」他拍著大腿說,「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討教了。而且也作過打算,我想要用兩個人,一個是能夠替我出面應酬的,這個人有了,就是劉不才,另外一個是能夠替我辦筆墨的,在湖州有個人姓黃,本說要跟我一起到杭州,後來因為別樣緣故,打消了此議。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──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,」他很吃力地說,「這些人,我實在也還不知道怎麼用法?」

  嵇鶴齡將胡雪岩的情況細想了一遍,很清楚地看出來他的「毛病」,於是這樣從遠處說起:「我說句很老實的話,你少讀書,不知道怎麼把場面拉開來,有錢沒有用,要有人,自己不懂不要緊,只要敬重懂的人,用的人沒本事不妨,只要肯用人的名聲傳出去,自會有本事好的人,投到門下。」

  接著,嵇鶴齡由「千金市骨」的故事,談到孟嘗君門下的雞鳴狗盜之徒。胡雪岩一面聽,一面心潮起伏,有了極多的啟示。等嵇鶴齡談完,他不住讚歎頗有茅塞頓開之感。

  「我懂了!」胡雪岩連連點頭,「我這樣奔波,不是一回事!要弄個舒舒服服的大地方,養班吃閒飯的人,三年不做事,不要緊,做一件事就值得養他三年。」

  「你真的懂了!」嵇鶴齡極其欣慰的說,「所謂『門客』就是這麼回事。揚州的鹽商,大有孟嘗遺風,你倒不妨留意。」

  胡雪岩不答,心裡在細細盤算,好久,他霍地站了起來:「就是這樣了!這一趟回去,我要換個做法。」

  「怎麼換?」

  「用人!」胡雪岩一拍雙掌說,「我坐鎮老營,到不得已時才親自出馬。」

  「對了!要這樣子你的場面才擺得開。」嵇鶴齡又說:「我幫你做!」

  「自然。」胡雪岩說,「大哥就是我的諸葛亮。」

  「這不敢當。」嵇鶴齡笑了,然後又彷佛有些不安地,「你本來是開闊一路的性情,我勸你的話,你自己也要有個數,一下子把場面扯得太大,搞到難以為繼,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!」

  「大哥放心!」胡雪岩在這時候才有勝過嵇鶴齡的感覺,「只要是幾十萬銀子以內的調動,決不會出毛病。」

  「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。」嵇鶴齡站起身來,「我回去了。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來。」

  「不是有甚麼約會,或者要去拜客?」

  「都沒有。」

  「那何不就在這裡動手?」

  正說著,阿巧姐聽見了,也走出來留客,相邀便飯,這是無所謂的事,嵇鶴齡也就答應了。

  「不必多預備菜。」他說,「我只想吃一樣東西,附近有陸稿薦沒有?」

  「陸稿薦到處都有。」阿巧姐說,「我叫他們去買醬豬肉。」

  「不是醬豬肉,是煮醬肉封口的那東西。」

  大鍋煮醬豬肉,到了用文火燜的時候,為防走氣泄味,用麵條封住鍋口,那東西雖能吃,卻不登大雅之堂,阿巧姐便笑道:「這是賣給教化子吃的呀!」

  「你不管!」胡雪岩知道嵇鶴齡的脾氣,這樣搶著說:「只教人去買就是。」

  於是話題又轉到陸稿薦,胡雪岩與嵇鶴齡有同樣的困惑,不知道蘇州賣醬肉滷味的熟食鋪,何以市招都用陸稿薦,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許多分店,還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樣,真的只有一家,其餘都是冒牌?」

  「自然是冒牌的多!」阿巧姐說。

  「怎麼叫陸稿薦呢?這名字題得怪。」嵇鶴齡問,「其中一定有個說法。」

  「是的──」

  阿巧姐一本正經的講陸稿薦的故事,是個神話。據說陸家祖先起初設個賣醬肉的小鋪子,有個乞兒,每天必來乞討,主人是忠厚長者,總是操刀一割,割下好大一塊肉給他。這乞兒後來就露宿在他家簷下,有一天忽然不見了,剩下一床破草薦。廢置在屋角,從無人去理它。

  有一次煮肉將成,這家主人發覺還須有一把猛火,才夠火候。這最好是用柴草,蘇州人稱為「稻柴」。稻柴一時無處去覓,恰好拿那床破草薦派用處,誰知這床草薦一燒,鍋中的醬肉,香聞數裡。生意就此做開了。為了不忘本起見,便題名陸稿薦。

  「禾稈為稿。這個名字倒是通人所題。」嵇鶴齡說,「不過我就不懂了,為甚麼這床草薦能叫醬肉香聞數裡?」

  「那自然是沾著仙氣的緣故。」阿巧姐說,「這個教化子,不是真的教化子,是呂洞賓下凡。」

  「原來呂仙遊戲人間。」

  「鬼話!」胡雪岩笑道,「人發達了,總有段離奇古怪的故事,生意做得發達了,也是如此。」

  「能教人編出這麼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來,也足以自豪了。但願後人提起胡雪岩,也有許多離奇的傳說。」

  「身後的名氣我不要!」胡雪岩隨口答道,「我只要生前有名,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,就像蘇州陸稿薦一樣,到處看得見,那就不白活一世了。」

  「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。就看你能不能立志!」嵇鶴齡勉勵著換帖弟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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