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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八


  胡雪岩很坦率地說了他所以特感關懷的原因。在這次上海的絲生意結束以後,他雖說決定了根本的宗旨,仍然以做錢莊為主,但上海這個碼頭,前程似錦,也不大肯放棄。在他的想法是,有了官場與洋場的勢力,商場的勢力才會大,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撫,以王有齡跟他過去的淵源,加上目前自己在蘇州與他一見投契的關係,這官場的勢力,將會無人可以匹敵,要做甚麼生意,無論資本調度,關卡通行,亦就無往不利。

  「所以我現在一定要想辦法看准風頭,好早作預備。如果何學使放到浙江,是沒有希望的事,我的場面就要收縮,抱定穩紮穩打的宗旨,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,我還有許許多多花樣拿出來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不是為此,我丟下上海、杭州許多等著料理的雜務,跑到蘇州來跟小狗子這種人打交道,不發瘋了嗎?」

  這一說,嵇鶴齡自然要為他認真去想了。他點點頭,不即開口,喝著酒細細思量。

  「我想有希望的。」嵇鶴齡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興的結論,「現在他們乙未這一榜,聲氣相通,團結得很,外面的幾個缺,抓到了不肯輕易放手的。江西巡撫張芾,是他們乙未的傳臚,從前穆彰阿門下的『穆門十子』之一,今年正月裡革了職,上個月馬上又推出來一個他們同榜的鄭敦謹,到河南去當巡撫。現在江浙兩撫,都是乙未,聽說江蘇的許巡撫,聖眷已衰,早有調動的消息,如果黃巡撫再一調,一下子去了兩處要緊地盤,自然要作桑榆之計。照這樣說起來,何學使去接浙江,大有可能。再還有一層,此公亦願意自己人去接。」嵇鶴齡一面說,一面拿筷子蘸著酒寫了個「黃」字,自然是指責宗漢。

  「何以見得?」聚精會神在傾聽的胡雪岩問。

  「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運局,是一樣的道理。」

  「啊!『一語驚醒夢中人』!」胡雪岩恍然大悟,多想一想,拍案說道:「豈止有希望,簡直十拿九穩了。」

  他接著提出一套深一層的看法,黃宗漢為人陰險工心計,目前雖紅,但冤家也不少,既然在浙江巡撫任內有許多「病」,自然要顧慮到後任誰屬?「官官相護」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慣例,前任有甚麼紕漏,後任總是儘量設法彌補。有些人緣好的官兒,鬧了虧空,甚至由上司責成後任替他設法清理,也是數見不鮮的事。只是有兩種情形例外,一種是與後任的利害發生衝突,不能不為自己打算,一種就是前後任有仇怨,恰好報復。

  黃宗漢要顧慮的,就是後一種的情形。浙江巡撫雖說歸閩浙總督管轄,但總督駐福州,浙江的巡撫是名符其實的一省最高長官,倘或後任抓住他的甚麼毛病,不需跟總督商量,就可以專折參劾,連個緩衝的餘地都沒有。所以照這樣子,黃宗漢必得設法找個有交情的來接他的任,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,是沒有話可說的。

  「是的!我的看法也差不多。」

  「但是,」胡雪岩卻又提出疑問,「如果上頭對何學使想重用,而江蘇的許巡撫又要調動,那末,何不將何學使放到江蘇,豈不是人地相宜,順理成章嗎?」

  「不會!這有兩個道理,第一,何學使在江蘇常常上奏摺談軍務,頗有傷及許巡撫的話,他們是同年,不能不避嫌疑,所以即使上頭要派他到江蘇來,他怕人家說他上折談軍務,是有取而代之的心,一定也不肯就的。」嵇鶴齡喝了一口酒又說:「其次,江蘇巡撫要帶兵打仗,而且目前是軍功第一,按察使吉爾杭阿在上海打小刀會,頗為賣力,照我的看法,許巡撫倘或調動,多半是吉爾杭阿接他的手。」

  這一番分析下來,胡雪岩就更放心了,何桂清一定會當浙江巡撫,不過日子遲早而已。如果來得遲,對自己不利,但對嵇鶴齡卻是有幫助的,因為這一定是中間轉一任倉場侍郎,將來在通州驗收海運的漕米時,嵇鶴齡可以得到許多方便。

  通過了這些,他頗有左右逢源之樂,因而酒興和談興也都更好了,喝得酩酊大醉,方跟嵇鶴齡回客棧去休息。

  第二天早晨起身,問起夥計,聽說嵇鶴齡一早拜客去了,留下話,中午一定回來,要胡雪岩等他。枯坐無聊,而且自己也還要去等週一鳴的消息,以及跟阿巧姐見面,所以決定回金閶棧。他也留下了話,說下午再來看嵇鶴齡。

  未出閶門,先去看阿巧姐,跟她略說經過,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,這對阿巧姐是好消息,她決定立刻回木瀆,把她的兄弟去領來見胡雪岩。

  「也好!索性都把它辦妥當了。不過你一個人是辦不了的,等週一鳴回來,我叫他再辛苦一趟,陪你一起回木瀆。」胡雪岩說,「回頭你也見見我那拜把子的大哥。」

  於是阿巧姐又隨著胡雪岩回金閶棧,隨身帶著一大包衣服,其中有她的小姊妹送她的,也有這兩天現做的,潘家常年搭著案板,雇著兩名女裁縫,按日計酬。除卻三節,無日不制新衣。近水樓臺,方便得很。

  當然,阿巧姐曉得胡雪岩的脾氣,不會把人家送她的實新而名舊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來。新制的衣裙,款式自不如夷場上來得新穎,但也有一樣好處,就是莊重。她索性連頭面的修飾都改過了,盡洗鉛華,只梳一個極亮的頭,髻上插一支碧玉簪,耳上戴一副珠環,陌生人見人,怎麼樣也察覺不出一點風塵出身的氣息。

  就在她在金閶棧剛打扮好,預備飯後隨著胡雪岩去見嵇鶴齡的時候,要去看的人,卻先到了。胡雪岩引見過後,阿巧姐執禮極恭,使得嵇鶴齡大起好感,當著她的面,讚不絕口。

  「雪岩!」等阿巧姐退到裡室時,嵇鶴齡忍不住說了,「我略知柳莊相法,這個徐娘老去的佳人,著實有一段後福。」

  「這一說,我的做法是對了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看她走幾步路,裙幅不動,穩重得很,倒是掌印夫人的樣子。」

  「不然──」嵇鶴齡忽然停住了。

  「怎麼不說下去?」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問,「這個『不然』,大有文章。」

  嵇鶴齡想了好半天,搖搖手說:「不談了!說出來徒亂人意。反正你『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』,也無所謂。」

  他引用的這句成語,胡雪岩是懂的,意思是放棄了阿巧姐可惜,但也有補償──這個補償,自然是從何桂清身上來,由於嵇鶴齡這樣說法,胡雪岩也就把未來所能得的那一份補償,看得特別認真了。

  秋收全靠春耕,他覺得就從此刻起,對何桂清還得重新下一番功夫,想一想另外換了個話題,但仍舊是關於何桂清與阿巧姐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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