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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七


  「怎麼樣,早點走吧!」

  「不忙!我再坐一息。」

  枯坐無聊,少不得尋些話來說,阿巧姐便談蘇州的鄉紳人家。由富潘到貴潘,由貴潘談到「狀元宰相」,蘇州是出大官的地方,這一扯便扯不完了。

  看看天色將晚,入夜再去打攪潘家,不大合適。胡雪岩便催阿巧姐進城,送到潘家,約定第二天再碰面,胡雪岩便不再驚動主人,逕自作別而去。

  轎子已經打發走了,他信步閑行,一走走到觀前,經過一家客棧,正有一乘轎子停下,轎中出來一個人,背影極熟,定神想了想,大喜喊道:「大哥,大哥!」

  那人站住腳,回頭一望,讓胡雪岩看清楚了,果然是嵇鶴齡。

  「真想不到!」嵇鶴齡也很高興,「竟在這裡會面。你是怎麼到蘇州來的?」

  「我也要問這話。」胡雪岩說,「大哥,你是怎麼來的?」

  「我來接頭今年的海運。來了幾天了。」

  「這樣說,杭州漕幫出亂子的事,你還不曉得?」

  「我聽說了。雖不是我的事,到底與海運有關,心裡急得很,只是公事未了,脫不開身。」嵇鶴齡問:「你是怎麼知道的呢?」

  「這裡不是說話之處,你的屋子在那裡?」

  「喔!在這裡。」

  嵇鶴齡引著胡雪岩到他的住處,也是一個小院子,有人開門出來,胡雪岩一楞,沒有想到是個妙年女子。

  「這是胡老爺!我換帖兄弟。」

  「胡老爺!」那妙年女子,含笑肅客:「請裡面坐。」

  胡雪岩不知如何稱呼,只含含糊糊地點頭示意,視線卻始終不離,看她不到二十歲年紀,穿一件月白緞子夾襖,外罩一件玄緞長背心,散腳褲,天足,背後垂著漆黑的一條長辮子,像是青衣侍兒,但言談舉止,卻是端莊穩重,又不像個丫頭,倒有些識不透她的路數。

  嵇鶴齡照理應該引見,卻一直不提。胡雪岩越發納悶,但當著她本人,不便動問,只好談漕幫鬧事,王有齡求援的經過。

  「好!有尤五去調停,一定可以無事。」嵇鶴齡極欣慰地說,「這一下,我可以放心了。」他接著又問,「那麼,你是怎麼到蘇州來的呢?」

  「說來話長。」胡雪岩站起身來,「大哥,走,我們出去吃飯,一面吃,一面談。」

  嵇鶴齡欣然同意,「不過,有件事要先作安排。」他問胡雪岩,「你搬了來與我一起住如何?」

  「我今天住在這裡好了,行李就不必搬了。」胡雪岩說,「本來我想明天就走,既然你在此,我多住一天,後天在閶門外下船,一動不如一靜。」

  「也好。我教人替你找屋子。」

  於是喚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長慶來,叫他到櫃上關照,留一間乾淨上房。胡雪岩怕週一鳴回來找不到人,所以又托長慶專程到金閶棧去說明自己的下落。

  這樣安排停當,才一起出門,元大昌近在咫尺,走走就到了。兩個人找了個隱僻的角落坐下,把杯傾談,胡雪岩將此行的經過,源源本本告訴了嵇鶴齡。

  「你倒真像你們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!」嵇鶴齡笑道,「盡做這些好事。」

  「這好事不得不做。阿巧姐的心已經變了,我何苦強留?至於何學使那方面,我完全是『生意經』,也可以說押寶,押中了,大家有好處。」

  嵇鶴齡懂這「大家」二字,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齡在內,因而越覺得胡雪岩這個朋友,真是交著了。不過,他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人,不以為拉這種裙帶關係是件很體面的事,所以不肯作何表示。

  「現在要講你屋裡的那個人了。」胡雪岩問:「是怎麼回事?」

  聽這一問,嵇鶴齡笑了:「你當是怎麼回事?」他反問一句。

  「我那裡猜得出?你自己說吧。」

  「是瑞雲的表妹,原來嫁在常熟,去年居孀,不容于翁姑,寫信給瑞雲,想來投靠她表姊。瑞雲問我的意思,你想,我莫非那麼小氣,養個吃閒飯的人都不肯?所以趁這趟到蘇州來公幹的機會,預備把她帶到杭州。」

  「怎麼?」胡雪岩不勝惋惜地說:「年紀輕輕就居孀了。」

 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,嵇鶴齡心裡一動,但隨即警覺,不宜多事,但點點頭說:「將來自然要遣嫁。如果你有合適的人,譬如像陳世龍那樣的,拜託你留意。」

  「好!」胡雪岩很切實地答應,「我一定替她找。」

  這一段又揭過去了,嵇鶴齡問到時局:「上海的情形怎麼樣?」

  「小刀會不成氣候,只是有洋人在後面,替他撐腰,看樣子,上海縣城,一時怕難收復。」胡雪岩說,「這種局面一長,無非便宜了洋人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嵇鶴齡近來對「洋務」很關心,所以逼視著胡雪岩問,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。」

  「第一,租界本是一片荒地,有地無人,毫無用處,現在這一亂,大家都逃到夷場去避難,人多成市,市面一繁榮,洋人的收入就多了。第二,現在兩方面都想拉攏洋人,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,洋人樂得從中操縱。」

  「怎麼個操縱法?」

  「無非『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』,你要想他幫忙,就得先跟他做生意。現在兩江總督怡大人,決定斷絕他們的貨源,我看這個辦法,維持不長的。」

  接著胡雪岩講了許多夷場上與洋人有關的「奇聞異事」,這在嵇鶴齡是很好的下酒物。當然,也增長了許多見識,他覺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見,洋人雖刁,刁在道理上,只要占住了理,跟洋人的交涉也並不難辦。最怕自己疑神疑鬼,或者一定要保住「天朝大國」的虛面子,洋人要聽一句切切實實的真心話,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四地敷衍,那就永遠談不攏了。

  不過,這番見解,究竟尚未經過印證,而且風氣所播,最好是痛駡洋人,如果說兩句持平的話,一定為衛道之士斥為不明夷夏之辨,甚之加以「認賊作父」、「漢奸」等等惡名。因此,嵇鶴齡就是對胡雪岩這樣的至交,也未便徑發議論。

  話鋒一轉,又談到浙江的政局。嵇鶴齡亦認為黃宗漢的調動,只是日子遲早而已,最明顯的跡象是,黃宗漢自己亦已在作離任的準備,該他收的陋規好處,固然催得甚緊,不該他得的好處,亦伸長了手在撈。這都是打算隨時可以捲舖蓋的模樣。

  「那末,大哥,你看何學使有沒有調浙江的希望?」胡雪岩很關切地問。

  「這那裡曉得?現在也不必去管他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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