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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六


  漂亮女人的眼淚威力絕大,胡雪岩甚麼都有辦法,就怕這樣的眼淚,當時驚問:「咦,咦,怎麼回事?有啥委屈好說,哭點啥?」

  「我的委屈那裡去說?」阿巧姐趁機答話,帶著無窮的幽怨,「像我們這樣的人,還不是有錢大爺的玩兒的東西,像只貓、像籠鳥一樣,高興了花錢買了來,玩厭了送人!叫她到東,不敢到西,還有啥好說?」

  「你這話說得沒良心。」胡雪岩氣急了,「我是為你好。」

  「那個曉得是壞是好?你倒想想看,你做事自說自話,從來不跟人商量,還說為我好!」

  這是有所指的,指的就是週一鳴去辦的那件事。胡雪岩自覺有些理虧,只好不作聲。

  沉默帶來冷靜,冷靜才能體味,細想一想阿巧姐的話,似逆而實順,也可以說是似怨而實喜,她心裡已是千肯萬肯了,只是不能不以退為進地做作一番。這是人之常情,甚至不妨看作她還有「良心」,如果一定要逼她說一句:願意做何家的姨太太,不但不可能,就可能又有甚麼意味?

  想透了這一層,便不覺她的眼淚有甚麼了不起。胡雪岩心裡在想,此刻必得爭取她的好感,讓她對自己留下一個感恩圖報的想法,將來她才會在何桂清那裡,處處為自己的利益著想──他想起聽嵇鶴齡談過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,自己倒有些像呂不韋,不知不覺地笑了出來。

  「別人哭,你笑!」阿巧姐還在裝腔作勢,白著眼,嘟著嘴說:「男人最沒有良心,真正教人看透了。」

  「對!」胡雪岩順著她的語氣說,「我也承認這句話。不過男人也很聰明,不大會做趕盡殺絕的事,該講良心的時候,還是講良心的。」

  阿巧姐不答,拭一拭眼淚,自己倒了杯熱茶喝,茶剛送到唇邊,忽又覺得這樣不是道理,於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,自己又另倒一杯。

  「阿巧!」胡雪岩喝著茶,很悠閒地問:「你家裡到底還有些甚麼人?」

  「不跟你說過,一個老娘,一個兄弟。」

  「兄弟幾歲,幹啥營生?」

  「兄弟十人歲,在布店裡學生意。」

  「可曾討親?」

  「還沒有『滿師』,那裡談得到此?」阿巧姐說,「再說,討親也不是樁容易的事。」

  「也沒有什麼難。阿巧,」胡雪岩說:「我另外送你一千銀子,你找個妥當的錢莊去存,動息不動本,貼補家用,將來等你兄弟滿師,討親也好,弄爿小布店也好,都在這一千銀子上。」

  阿巧姐看一看他,眨著眼不響。胡雪岩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,便很大方地,取出一千兩銀票,塞到了她的手裡。

  「你真的要幫我的忙?」

  「這還有啥假的。」胡雪岩笑道,「你真當我沒有良心?」

  「我也是說說而已!人心都是肉做的,你待我好,我難道心裡沒有數?」阿巧姐又說,「你真的要幫我的忙,不要這樣幫。」

  「那怎麼幫法?」

  「我兄弟人很聰明,長得也不難看,在我們鎮上,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──」

  「你不用說了。」胡雪岩笑道,「看姊姊,就曉得做兄弟的一定長得很秀氣。」

  「不是娘娘腔的那種秀氣,長得又高又大,站出來蠻登樣的。這也不去說他,我在想,你如果肯照應我兄弟,我叫他出來,跟了你去,不比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學生意來得強?」說著,把銀票退了回來。

  「原來如此!可以,可以。我一定提拔你兄弟,只要他肯上進。銀子你還是收著,算我送你老娘的『棺材本』。」

  明知跟胡雪岩不用客氣,但阿巧姐總覺得不便收受,於是這樣說道:「我替我娘磕個頭謝謝你。錢,暫時先存在你這裡。」

  「不必!你還是自己保管好了。」

  阿巧姐不肯,他也不肯,取過銀票來,塞到她口袋裡。她穿的是件緞子夾襖,探手入懷,溫軟無比,心頭不免蕩漾起綺思,倒有些失悔,這樣一個人,遣之遠離,實在不大捨得。

  因此,他一時無語,心裡七上八下地,思緒極亂。阿巧姐當然猜他不透,又提到他兄弟的事。

  「我兄弟小名阿順。你看,甚麼時候叫他出來?」

  胡雪岩定定神說:「學生意是寫好了『關書』的,也不能說走就走,我這裡無所謂,隨便甚麼時候來好了。」

  學生意未曾滿師,中途停止,要賠飯食的銀子,這一點阿巧姐也知道,不過有一千兩銀子在身上,有恃無恐,便即答道:「這不要緊,我自會安排妥當。」

  「那好。你寫信叫他出來好了。」

  阿巧姐心想,除了這件事以外,還有許多話要跟家裡人說,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,這樣轉念,便即問道:「你那天走?」

  「功夫已經耽誤了。等老週一回城,如果你的事情已經辦妥當,我明天一早就走。」

  「那,」阿巧姐怏怏然說:「那來不及了。」

  「怎麼樣?」

  「如果你還有一兩天耽擱,我想回去一趟。現在,當然不必說它了。」

  經此片刻功夫,胡雪岩的浮思已定,話已經說了出去,決無翻悔的道理。既然如此,原來打算讓阿巧姐仍舊住在潘家的計畫,不妨更改一下。

  「我是這樣在想,在外面做事,決不可受人批評。從此刻起,你算是何學台的人了,我們就不便再住在一起,不然不象話。我原來的意思,想讓你住在潘家,現在你自己看,你住到娘家去也可以。」

  這番話在阿巧姐頗有意外之感,細想一想,又覺得胡雪岩做事,真個與眾不同,心思細密,手法漂亮。既然他如此說,自己將來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份,就無需多說甚麼了。

  轉念又想,作此表示,顯得毫無留戀,像煞沒有良心,所以還是得有一句話交代──這句話很難,總不能說,反正還未到何家,住在一起,又有何妨?那不成了堂子裡的行徑?就是堂子裡,姑娘答應了嫁客人,馬上就得「下牌子」,也不能說未曾出門以前,還可以接客。但如果不是這樣說,又怎麼說呢?

  終於想到一句話來了:「一個人講心,行得正,坐得正,怕甚麼?反正我們自己曉得就是了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,嫌疑一定要避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我明天請老周送了你回去。你鄉下住兩天,如果覺得氣悶,再回潘家,也是一樣,或者,到上海來玩幾天也可以。反正在我,從現在起,就當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!」

  胡雪岩的這一句話,為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間,築起了一道籬笆,彼此都覺得該以禮自持,因而言語舉止,突然變得客氣了,也生疏了。

  這樣子相處,便有拘束之感,胡雪岩便說:「你回潘家去吧,我送了你去。」

  「那末,你呢?」

  「我,」胡雪岩茫然無主,隨口答道:「我在城裡逛逛。」

  阿巧姐很想說一句,陪著他在城裡逛一逛。但想到自己的「何家姨太太」的身份,那句話便難出口,關切之意,無由寄託,不免躊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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