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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四


  胡雪岩是何等角色?一看這姓陳的,木頭人似地只由小狗子牽線,便不待阿巧姐來「驗明正身」,即已料到了七八分,因而引到外面,面對著阿巧姐所隱藏的窗戶,他開口第一句話問的是:「你到底姓啥?」

  「我姓陳。」

  這句話答得極爽利,顯見不假,於是胡雪岩又問第二句:「你是阿巧姐的甚麼人?」

  這句話問得他顯了原形,支支吾吾地囁嚅著不知所云。果然,胡雪岩暗叫一聲:慚愧!若非臨時靈機一動,叫小狗子騙了一千多兩銀子去,那才真是明溝裡翻船,吃了虧還不能聲張,聲張出去,是個絕大的話柄。

  心裡是又好氣又好笑,臉上卻是聲色不動,反倒好言安慰。「老陳,小狗子玩的把戲,我都曉得,你跟我說實話,我不難為你。回頭在小狗子面前,我也不識破,免得害你為難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,說到了這個老實人心裡,「胡大老爺,我跟你說了實話,」他很認真地問:「你真的不會告訴小狗子?」

  「真的。你要不要我罰咒?」

  說到這話,姓陳的放心了,當時將內幕實情,和盤托出,他是阿巧姐的堂房「大伯子」,欠了小狗子的錢,所以不得不受小狗子的挾制,讓他來冒充阿巧姐的丈夫。講明瞭舊欠一筆勾銷,另外送他一個大元寶。

  有這樣荒唐事!胡雪岩問道:「你不怕吃官司?」

  「我也怕!」那姓陳的哭喪著臉說,「小狗子說不要緊,中人、代筆都是自己人,告到縣衙門裡,只說那張筆據是假的,根本沒得這回事。」

  「這傢伙!」胡雪岩心想,小狗子倒厲害,要讓他吃點苦頭,於是悄悄說道:「你不要怕,回頭他叫你怎麼做,你就怎麼做,你只要咬定不曾跟我說實話,小狗子就不會怪你了。」

  腦筋簡單的人,只有這樣教他,姓陳的倒也心領神會,連連點頭,只說:「曉得,曉得。」

  相借回了進去,小狗子的臉色陰晴不定,但等胡雪岩說出一句話來,他的神態馬上又輕鬆了。

  「來,來!」胡雪岩說:「我們就動手,立好筆據,你們抬了銀子,早早回木瀆,大家省事。」

  週一鳴不知就裡,只當已經證實,姓陳的果真是阿巧姐的丈夫,得此結果,總算圓滿,於是欣然安設筆硯,讓小狗子把筆據鋪在桌上,首先在中人名下畫了花押,接著是小狗子和代筆拈起筆來畫了個「十」字,最後輪著姓陳的,「十」字都不會畫,只好蘸了印油,蓋個手印。

  手續齊備,該當「過付」了,胡雪岩說:「老周,你是中人,先把筆據拿好,等付清了款子,再把筆據交給我。」說著,略微使個眼色。

  週一鳴恍然大悟,還有花樣!一把就將筆據搶在手裡,一折兩,兩折四,緊緊捏住。

  於是胡雪岩又說:「婚姻大事,合也好,分也好,都要弄得清清楚楚,現在筆據是立下了,不過男女兩造,只有一造到場,而且就是男方,我們也是初見。」他問週一鳴:「老周,你是中人,萬一將來有了糾葛,你怎麼說?」

  週一鳴知道他是有意作此一問,便裝作很詫異地說:「有甚麼糾葛?」

  「是啊!」小狗子也趕緊接口,「有啥糾葛?絕不會有的。」

  「不然。」胡雪岩向姓陳的一指,「我看他不大像阿巧姐的丈夫,剛才私底下問了一聲,他一口咬定不假。這且不去說它了,不過,這張筆據,還要有個手續,才能作數。我們替人辦事,總要做得妥當扎實,不然將來男婚女嫁出了麻煩,是件不得了的事。」

  「對!」週一鳴幫腔:「這個中人不好做。假使說是錢債糾紛,大不了中人賠錢就是。如果人弄錯了,說要陪個阿巧姐出來,怎麼賠法?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。」胡雪岩說,「人是貨真價實的本人,還是冒充?阿巧姐不在這裡,無法來認,也就不去說它,至少這張筆據,要能夠證明它是真的。」

  聽說阿巧姐不在這裡,小狗子大放其心,心頭一寬,腦筋也靈活了,他振振有詞的說:「胡大老爺的話,一點不錯,要中人,要代筆,就是要證明這張筆據是真的。我倒不懂,胡大老爺你還要啥見證?」

  「有中人,有代筆是不錯。」胡雪岩淡淡一笑,「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,萬一出了糾葛,打到官司,堂上也不能只憑老週一個人的見證,我們不如到縣衙門裡,在『戶房』立個案,好比買田買地的『紅契』一樣,請一方大印蓋一蓋。要多少花費,都歸我出。」

  「好,好!」週一鳴首先贊成,對小狗子說:「這一來我們中人的責任都輕了。」

  小狗子支吾著不置可否。這是突出不意的一著,鄉下人聽到「縣衙門」,心裡存怯意,提到書辦,就想起城隍廟裡,面目猙獰的「判官」。到了「戶房」,書辦如果說一聲:下鄉查一查再說。西洋鏡就完全戳穿了。

  然而,這是極正當的做法,無論如何想不出推辭的理由。因此,小狗于急得滿臉通紅,不知如何是好?再看到週一鳴的詭秘的笑容,以及他手裡捏著的那張筆據,驀然意會,銀子不曾到手,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別人手裡,這下要栽大跟鬥了!

  這一轉念間,就如當頭著了一棒,眼前金星亂爆,一急之下,便亂了槍法,伸出手去,要搶週一鳴掌握中的筆據。

  一搶不曾搶到,週一鳴卻急出一身汗,慌忙將字據往懷裡一塞,跳開兩步,將雙手按在胸前,大聲說道:「咦,咦!你這是做啥?」

  小狗子一看行藏等於敗露,急得臉如土色,氣急敗壞地指著週一鳴說:「事情太囉嗦!我不來管這個閒事了。請你把筆據拿出來,撕掉了算了,只當沒有這回事。」

  週一鳴相當機警,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「做紅臉」,然後好讓胡雪岩出來打圓場、「講斤頭」,於是一伸手做個推拒的姿態,同時虎起臉說:「慢慢,小狗子,我們把話說清楚!你到底是怎麼回事?我一片血心,拿你當個朋友,你不要做半吊子,害得我在胡大老爺面前,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不是這話,不是這話!」小狗子極力分辯,「我也是好意,不過這場閒事,實在難管。周大哥,你做做好事,把這張筆據還給我。」

  「還給你?」週一鳴變色冷笑,「那有這樣方便!」

  這一說,小狗子把雙眼睜得好大,盯著週一鳴一眼不眨,倒像以前從未認清他的面貌似地,胡雪岩瞭解小狗子的心理,覺得週一鳴的火候還差些,翻臉不能翻得這麼快。於是趕緊站出來說話。

  「有話慢慢談。」胡雪岩對小狗子說,「白紙寫黑字,要說隨便可以撕掉,也是辦不到的事。你倒說說看,事情怎麼樣『囉嗦』?有啥難處,說出來大家商量。」

  小狗子的難處,就是難說。情急之下,只好隨便抓個人作擋箭牌,「他是老實人,」他指著姓陳的說,「從來沒有上過衙門。胡大老爺要他到戶房去立案,他一定不肯去的,豈不是害我們中間人為難。好在銀子亦不曾收,大家一筆勾銷,本夫在這裡,你們當面鑼,對面鼓,重新談過。談得好,我做個現成中人,談不好,只算我白跑一趟腿,白當一回差。」

  強詞奪理,居然也說了一大套,胡雪岩笑道:「已經談好了,筆據都立了,還談甚麼。如果說,不願意到衙門裡去,也不要緊,大不了多費點功夫,我們一船到木瀆,請你們這方面的陳家族長也做個見證,這總可以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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