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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三


  這件事就不談了。胡雪巖放寬了心思喝酒,難得有這樣輕鬆的時候,不覺過量,喝到酩酊大醉,連怎麼回金閶棧的都記不清楚了。

  到得第二天醒過來,只覺得渾身發軟,因而便懶得出門,在客棧裏靜坐休息,一個人喝著釅茶,回想前一天的一切,覺得周一鳴有句話,倒頗有意味,跟永興盛鬥閒氣是犯不著,但阜康的招牌,要到蘇州來打響了它,卻是很高明的看法。因為蘇州已是兩江的第一重鎮,軍需公款,各省協餉,進出甚鉅,如果阜康要想像漢口日昇昌那樣,遍設分號,大展身手,蘇州是個一定要打的碼頭。

  打碼頭不外乎兩種手段,一是名符其實的「打」,以力服人,那是流氓「立萬兒」的法子,胡雪巖也可以辦得到,逼垮永興盛,叫大家知道他的厲害,然而他不肯這樣做,他的鐵定不變的宗旨,是杭州的一句俗語:「花花轎兒人抬人」,這個宗旨,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,以後自然還是奉行不渝。

  這樣,便只有「以德服人」來打碼頭,想起「沖天炮」的臉嘴,實在可恨,但做生意絕對不可以鬥氣,他心平氣和地考慮下來,覺得永興盛大可用來作為踏上蘇州這個碼頭的跳板,現在要想的是,這條跳板如何搭法?

  看樣子那個陳老闆不是好相與的人。像這樣的人,胡雪巖也看得多,江湖上叫做半吊子,上海人稱為「蠟燭」,「不點不亮」,要收服他,必得先辣後甜,叫他苦頭吃過嘗甜頭,那就服服貼貼了。

  照此想法,胡雪巖很快擬定了一個計劃。浙江跟江蘇的公款往來,他可以想法子影響的,第一是海運局方面分攤的公費,第二是湖州聯防的軍需款項,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繳江蘇的協餉,這兩部分匯到江蘇的款子,都搜羅永興盛的票子,直接解交江蘇藩司和糧台,公款當然提現,這一下等於借刀殺人,立刻就要叫永興盛好看。

  到了不可開交的時候,但要由阜康出面來「挺」了。那時永興盛便成為俎上之肉,怎麼宰割都可以,或者維持它,或者接收了過來。當然,這要擔風險,永興盛是個爛攤子,維持它是從井救人,接收下來可能成為不了之局。

  整個計劃,這一點是成敗的關鍵所在。胡雪巖頗費思考,想來想去,只有這樣做法最穩妥,就是臨時見機行事,能管則管,不能管反正有江蘇官方出面去提款,自己這方面並無干係。

  然而這樣做法,穩當是穩當,可能勞而無功,也可能損人不利己,徒然搞垮永興盛。轉念到此,覺得現在還不到決定的時候,這事如果真的要做,還得進一步去摸一摸永興盛的底,到底盈虧如何,陳老闆另外有多少產業,萬一倒閉下來,「講倒賬」有個幾成數?這些情形都瞭解了,才能有所決定。

  因此,等周一鳴一到,他就這樣問:「你那個在永興盛的朋友,對他們店裏的底細,究竟知道多少?」

  「那就說不上來了,不過,要打聽也容易,永興盛的夥計大都跟陳老闆和那個『沖天炮』不和,只要知道底細,一定肯說。」

  「好的,你託你那朋友去打聽。」胡雪巖說,「事情要做得秘密。」

  「我知道,不過,這不是三兩天的事。怕你老等不及。」

  「不忙,不忙!」胡雪巖說,「你打聽好了,寫信給我就是。」

  「是!」周一鳴停了一下又說:「我把胡大老爺的事辦好了,就動身到揚州,先看看情形,倘或沒啥意思,我到上海來投奔你老。」

  「我也希望你到我這裏來。果真揚州沒意思,我歡迎你。不過,不必勉強。」胡雪巖仍舊回到永興盛的話頭上,「你那個朋友叫啥?」

  「他姓鄭,叫鄭品三。」

  「為人如何?」

  「蠻老實,也蠻能幹的。」

  「這倒難得!老實的往往無用,能幹的又以滑頭居多。」胡雪巖心念一動,「既然是這樣一個人,你能不能帶他來見一見?」

  「當然!當然!他也曉得你老的。」

  「他怎麼會曉得?」

  「是我跟他說的。不過他也聽說過,杭州阜康的東家姓胡。」周一鳴問道,「胡大老爺看甚麼時候方便,我帶他來。」

  「你明天就要動身,你今天晚上帶他來好了。」

  ***

  小狗子果然很巴結,「午炮」剛剛放過,人就來了——一共來了五個人,三個留在院子裏,帶著麻袋和扁擔。一個帶進屋來,不用說,是阿巧姐的丈夫。

  據說他姓陳。四十歲左右,畏畏縮縮是個極老實的人,臃臃腫腫一件棉襖,外面罩著件簇新的毛藍布衫,赤腳草鞋。進得門來,只縮在門邊,臉上說不出是忸怩還是害怕。

  「請坐,請坐!」胡雪巖轉臉問小狗子,「都談好了?」

  「談好了。」說著,他從身上掏出來兩張桑皮紙的筆據,連「休書」都預備好了。

  胡雪巖接過來看了一遍,寫得十分紮實,表示滿意,「就這樣!」他指著周一鳴說,「我們這面的中人在這裏,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。還要個『代筆』,就挑金閶棧的賬房賺幾個。」

  「胡大老爺,」小狗子趕緊搶著說,「代筆我們帶來了。」接著便往外喊了一聲:「劉先生!」

  五個人當中,只有這個「劉先生」是穿了長衫的,獐頭鼠目,不似善類。胡雪巖忽然動了疑心,然後發覺自己有一步棋,非走不可的,卻忘了去走。因此,一面敷衍著,一面把周一鳴拉到一邊,悄悄說道:「有件事,我疏忽了。你看,這姓陳的,像不像阿巧姐的男人?」

  「這怎麼看得出來?」

  「萬一是冒充的,怎麼辦?錢還是小事,要鬧大笑話!」胡雪巖說,「我昨天忘了關照一句話,應該請他們族長到場。」

  「那也可以。我跟小狗子去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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