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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三


  「請坐,請坐!」胡雪岩轉臉問小狗子,「都談好了?」

  「談好了。」說著,他從身上掏出來兩張桑皮紙的筆據,連「休書」都預備好了。

  胡雪岩接過來看了一遍,寫得十分扎實,表示滿意,「就這樣!」他指著週一鳴說,「我們這面的中人在這裡,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。還要個『代筆』,就挑金閶棧的帳房賺幾個。」

  「胡大老爺,」小狗子趕緊搶著說,「代筆我們帶來了。」接著便往外喊了一聲:「劉先生!」

  五個人當中,只有這個「劉先生」是穿了長衫的,獐頭鼠目,不似善類。胡雪岩忽然動了疑心,然後發覺自己有一步棋,非走不可的,卻忘了去走。因此,一面敷衍著,一面把週一鳴拉到一邊,悄悄說道:「有件事,我疏忽了。你看,這姓陳的,像不像阿巧姐的男人?」

  「這怎麼看得出來?」

  「萬一是冒充的,怎麼辦?錢還是小事,要鬧大笑話!」胡雪岩說,「我昨天忘了關照一句話,應該請他們族長到場。」

  「那也可以。我跟小狗子去說。」

  「一來一往,耽誤功夫也麻煩。」胡雪岩說:「只要『驗明正身』,不是冒充,他們陳家族長來不來,倒也不生關係。」

  「那個曉得他是不是冒充?」週一鳴說,「除非請阿巧姐自己來認。」

  這倒是一語破的!除此以外,別無善策,胡雪岩考慮了一下,斷然定下了緩兵之計。於是週一鳴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飯,胡雪岩則以要到錢莊去兌銀子作托詞,出了金閶棧,坐轎直奔潘家。

  一張名帖,附上一個豐腴的門包,胡雪岩向潘家的門房,坦率道明來意,他家主人見不見都無所謂,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見面。

  潘叔雅是憚於世俗應酬的「大少爺」,聽得門房的通報,樂得偷懶,便請阿巧姐逕自出見。她一見胡雪岩空手上門,頗為失望,不免埋怨,「你也要替我做做人!我在這裡,人家客氣得不得了,真正教人不安。」

  「你放心!我已經打算好了,一定教你有面子。現在閒話少說,你馬上跟我回客棧,去認一個人。」

  「認一個人!認那個?」阿巧姐眨閃著極長的睫毛,異常困惑的問。

  「你想想看,還有那個是非要你去認不可的?」

  這句反問,就點得很清楚了,然而阿巧姐卻越感困惑,「到底怎麼回事?」她有些不悅,覺得胡雪岩辦這樣的大事,不該不先商量一下,所以很認真的表示:「你不說清楚,我決不去。」

  胡雪岩十分見機,陪著笑說:「你不要怪我獨斷獨行,一則是沒有機會跟你說,二則是免得你操心,我是好意。」

  「謝謝你的好意。」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釋,但多少還有些餘憾,而且發覺處境頗為尷尬,「當面鑼,對面鼓,你叫我怎麼認法。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用不著你照面,你只要在壁縫裡張一張,認清楚了人,就沒你的事了。」接著,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話,扼要說了一遍。

  「你的花樣真多!」阿巧姐笑著說了這一句,臉色突然轉為嚴肅,眼望著磚地,好久不作聲。

  這神態使得胡雪岩有些著急,同時也有些失悔,事情真的做得欠檢點了!阿巧姐與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,只是聽了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詞,她本人雖也在行為上表現出來,與夫家幾乎已斷絕往來,但這種門戶人家的話,靠不住的居多,俗語說得好:「騙死人不償命」。自己竟信以為真,一本正經去辦,到了緊要關頭,就會變成自討苦吃,阿巧姐固在不見得有意欺騙,然而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」,看樣子是別有衷曲,須當諒解?說來說去是自己魯莽,怪不得她。

  怪不怪她在其次,眼前的難題是,阿巧姐如果不肯點頭,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。跑到蘇州來做這麼一件荒唐事,傳出去成為笑話,自己的這個面子卻丟不起。因而急於要討她一句實話。

  「阿巧姐!」他神色嚴重地說,「到這時候,你再不能敷衍我了,你心裡的意思,到底怎麼樣,要跟我實說!」

  「咦!」阿巧姐深感詫異:「我幾時說假話敷衍過你?」

  「那麼,事情到了這地步,你像煞要打退堂鼓,是為啥?」

  阿巧姐覺得好笑,「我又不曾像縣大老爺那樣坐堂,啥叫打退堂鼓?」她這樣反詰。

  話越發不對了,細辨一辨,其中有刺,意思是說,胡雪岩做這件事之先,既未告訴過她,更未徵求同意,這就是「不曾坐堂」,然則又何來「退堂鼓」可言?胡雪岩心想,阿巧姐是厲害角色,此時不宜跟她講理,因為自己道理欠缺,講不過她。唯有動之以情,甚至騙一騙她再說。

  於是他先認錯:「這件事怪我不好。不過我一定順你的心意,決不勉強。現在人在那裡,你先去認一認,再作道理。人不對,不必再談,人對了,看你的意思,你說東就東,你說西就西,我決無二話。」

 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,聽得他這樣說,阿巧姐不能再遲疑了──其實她的遲疑,倒不是對她丈夫還有甚麼余情不忍割捨,只是想到她娘家,應該讓胡雪岩拿筆錢出來,替她娘養老。這個條件,似乎應該在此時一併來談,卻又不知如何談法?遲疑者在此,而胡雪岩是誤會了。

  「那麼你請坐一坐,我總要跟主人家去說一聲。」她又問:「你可曾雇了轎子?」

  「這方便,我轎子留給你,我另雇一乘。」胡雪岩說,「到了金閶棧,你從邊門進來,我教人在那裡等你。」

  這樣約定了,胡雪岩先離了潘家,轎子是閶門附近的,坐過兩回,已經熟識,等吩咐妥當,另雇一乘,趕回金閶棧,再賃一間屋子,關照夥計,專門守在邊門上,等阿巧姐一到,悄悄引入,然後進來照一照面,無需開口。

  一切佈置妥貼,胡雪岩方回到自己屋裡,坐候不久,週一鳴領著小狗子等人,吃了飯回來,一個個臉上發紅,似乎喝了不少酒。彼此又作了一番寒暄,胡雪岩便海闊天空地談蘇州的風光,週一鳴會意,是要拖延辰光,就在一旁幫腔,談得極其熱鬧,卻始終不提正事。

  小狗子有些忍不住了,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隙,插進一句話去:「胡大老爺,我們今天還想趕回木瀆,時間太遲了不方便。現在就動手吧!」

  「喔,喔,」胡雪岩歉意地說:「對不起,對不起,再略等一等,等錢莊的夥計一到,湊夠了銀錢,我們馬上動手。好在只是畫一個花押,快得很。」

  這樣一說,小狗子就又只好耐心等候,但局促不安的情狀,越來越明顯。胡雪岩冷服旁觀,心頭疑雲愈密,暗暗又打了第二個主意。

  正想托詞把週一鳴找到一邊商量,那守候的夥計出現了,他也很機警,提著茶壺來沖茶,暗中使了一個眼色,竟連週一鳴都不曾發覺。

  於是胡雪岩告個便,在另一屋中見著阿巧姐,悄悄說道:「回頭我引一個人出來,你細細看,不要作聲。我馬上又會回來。」

  叮囑完了,仍回原處,對阿巧姐的丈夫招招手。那個畏畏縮縮的中年人,只是望著小狗子,用眼色在討主意。

  「胡大老爺,你有啥話,跟我說!」

  「沒有啥要緊話,不過,這句話也不便讓外人聽見。」胡雪岩又連連招手,「請過來,請過來。」

  鄉下人縱或不上「台盤」,但私底下說句話,何至於如此畏縮不前?所以小狗子不便再加阻撓,那個姓陳的,也只好硬著頭皮,跟了主人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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