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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二


  週一鳴從這家錢莊的來路談起──老闆本來姓陳,節儉起家,苦了半輩子才創下這點基業,不想老闆做不到一年,一場傷寒,一命嗚呼,死的那年,四十剛剛出頭,留下一妻一子。孤兒寡婦,容易受人欺侮,其中有個夥計也姓陳,心計極深,對老闆娘噓寒送暖,無微不至,結果人財兩得,名為永興盛的檔手,其實就是老闆。

  「真叫是一報還一報!」週一鳴大大喝口酒說,「現在這個陳老闆,有個女兒,讓店裡一個夥計勾搭上了,生米煮成熟飯,只好招贅到家。這夥計外號『沖天炮』,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個傢伙。」

  「怪不得這麼神氣!原來是『欽賜黃馬褂』的身份。」胡雪岩問道,「這個陳老闆圖謀人家孤兒寡婦,他女婿又是這樣子張牙舞爪,他店裡的朋友一定不服,這爿店怎麼開得好?」

  「一點不錯!」週一鳴放下酒杯,擊著桌面說,「真正甚麼毛病都逃不過你老的眼睛,不是這樣子,我那個朋友,怎麼會『張松獻地圖』來泄他的底?」

  照週一鳴所知的底細,永興盛已經岌岌可危,毛病出在姓陳的過於貪心,貪圖重利,放了幾筆帳出去,收不回來,所以周轉有些不靈,本來就只有十萬銀子的本錢,票子倒開出去有二十幾萬。永興盛的夥計因為替死掉的陳老闆不平,所以都巴不得活著的這個陳老闆垮了下來。

 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,聽了週一鳴的話,略一盤算,就知道要搞垮永興盛並不難,如果有五萬銀票去兌現,就能要它的好看,有十萬銀票,則非關門不可。看姓陳的為人,在同行當中所得的支持,一定有限。而且同行縱講義氣,到底「救急容易,救窮難」,永興盛的情形,不是一時周轉不靈,墊了錢下去,收不回來,沒有人肯做這樣的傻事。

  轉念一想,自己搞垮了永興盛,有何好處?沒有好處,只有壞處,風聲傳出去,說杭州阜康的胡雪岩,手段太辣,蘇州同業動了公憤,合力對付,阜康在蘇州這個碼頭就算賣斷了。

  「算了!」胡雪岩笑笑說道,「我不喜歡打落水狗,放他一馬!」

  「胡大老爺,」週一鳴反倒不服氣,「總要給他個教訓,而且阜康也來創創牌子。」

  胡雪岩想了想說:「這倒可以!讓我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這件事就不談了。胡雪岩放寬了心思喝酒,難得有這樣輕鬆的時候,不覺過量,喝到酩酊大醉,連怎麼回金閶棧的都記不清楚了。

  到得第二天醒過來,只覺得渾身發軟,因而便懶得出門,在客棧裡靜坐休息,一個人喝著釅茶,回想前一天的一切,覺得週一鳴有句話,倒頗有意味,跟永興盛鬥閒氣是犯不著,但阜康的招牌,要到蘇州來打響了它,卻是很高明的看法。因為蘇州已是兩江的第一重鎮,軍需公款,各省協餉,進出甚巨,如果阜康要想像漢口日升昌那樣,遍設分號,大展身手,蘇州是個一定要打的碼頭。

  打碼頭不外乎兩種手段,一是名符其實的「打」,以力服人,那是流氓「立萬兒」的法子,胡雪岩也可以辦得到,逼垮永興盛,叫大家知道他的厲害,然而他不肯這樣做,他的鐵定不變的宗旨,是杭州的一句俗語:「花花轎兒人抬人」,這個宗旨,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,以後自然還是奉行不渝。

  這樣,便只有「以德服人」來打碼頭,想起「沖天炮」的臉嘴,實在可恨,但做生意絕對不可以鬥氣,他心平氣和地考慮下來,覺得永興盛大可用來作為踏上蘇州這個碼頭的跳板,現在要想的是,這條跳板如何搭法?

  看樣子那個陳老闆不是好相與的人。像這樣的人,胡雪岩也看得多,江湖上叫做半吊子,上海人稱為「蠟燭」,「不點不亮」,要收服他,必得先辣後甜,叫他苦頭吃過嘗甜頭,那就服服貼貼了。

  照此想法,胡雪岩很快擬定了一個計畫。浙江跟江蘇的公款往來,他可以想法子影響的,第一是海運局方面分攤的公費,第二是湖州聯防的軍需款項,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繳江蘇的協餉,這兩部分匯到江蘇的款子,都搜羅永興盛的票子,直接解交江蘇藩司和糧台,公款當然提現,這一下等於借刀殺人,立刻就要叫永興盛好看。

  到了不可開支的時候,但要由阜康出面來「挺」了。那時永興盛便成為俎上之肉,怎麼宰割都可以,或者維持它,或者接收了過來。當然,這要擔風險,永興盛是個爛攤子,維持它是從井救人,接收下來可能成為不了之局。

  整個計畫,這一點是成敗的關鍵所在。胡雪岩頗費思考,想來想去,只有這樣做法最穩妥,就是臨時見機行事,能管則管,不能管反正有江蘇官方出面去提款,自己這方面並無干係。

  然而這樣做法,穩當是穩當,可能勞而無功,也可能損人不利己,徒然搞垮永興盛。轉念到此,覺得現在還不到決定的時候,這事如果真的要做,還得進一步去摸一摸永興盛的底,到底盈虧如何,陳老闆另外有多少產業,萬一倒閉下來,「講倒帳」有個幾成數?這些情形都瞭解了,才能有所決定。

  因此,等週一鳴一到,他就這樣問:「你那個在永興盛的朋友,對他們店裡的底細,究意知道多少?」

  「那就說不上來了,不過,要打聽也容易,永興盛的夥計大都跟陳老闆和那個『沖天炮』不和,只要知道底細,一定肯說。」

  「好的,你托你那朋友去打聽。」胡雪岩說,「事情要做得秘密。」

  「我知道,不過,這不是三兩天的事。怕你老等不及。」

  「不忙,不忙!」胡雪岩說,「你打聽好了,寫信給我就是。」

  「是!」週一鳴停了一下又說:「我把胡大老爺的事辦好了,就動身到揚州,先看看情形,倘或沒啥意思,我到上海來投奔你老。」

  「我也希望你到我這裡來。果真揚州沒意思,我歡迎你。不過,不必勉強。」胡雪岩仍舊回到永興盛的話頭上,「你那個朋友叫啥?」

  「他姓鄭,叫鄭品三。」

  「為人如何?」

  「蠻老實,也蠻能幹的。」

  「這倒難得!老實的往往無用,能幹的又以滑頭居多。」胡雪岩心念一動,「既然是這樣一個人,你能不能帶他來見一見?」

  「當然!當然!他也曉得你老的。」

  「他怎麼會曉得?」

  「是我跟他說的。不過他也聽說過,杭州阜康的東家姓胡。」週一鳴問道,「胡大老爺看甚麼時候方便,我帶他來。」

  「你明天就要動身,你今天晚上帶他來好了。」

  ※※※

  小狗子果然很巴結,「午炮」剛剛放過,人就來了──一共來了五個人,三個留在院子裡,帶著麻袋和扁擔。一個帶進屋來,不用說,是阿巧姐的丈夫。

  據說他姓陳。四十歲左右,畏畏縮縮是個極老實的人,臃臃腫腫一件棉襖,外面罩著件簇新的毛藍布衫,赤腳草鞋。進得門來,只縮在門邊,臉上說不出是忸怩還是害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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