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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〇


  蘇州話的「老爺」,用在這裡當鬼解釋,週一鳴正因賃馬不成,惹了一肚子氣,此時怒不可遏,轉過身來,搶上兩步,戟指喝道:「你罵誰?」

  那馬夫一看來勢洶洶,便有懼意,但「蘇州人打架」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,一面用怎麼樣也硬不起來的蘇州話,連聲警告:「耐要那哼?耐要那哼?」一面倒退著揎拳捋袖、撈衣襟、盤辮子,彷佛要拚個你死我活似地。

  蘇州人又最好看熱鬧,頓時圍了一圈人,那馬夫有本地人助威,聲音便高了,用極快的蘇州話指責週一鳴不通人性,即令是吵架,也忘不了說幾句俏皮話,於是看熱鬧的人叢中,便有了笑聲。

  週一鳴此時處境甚窘,他倒不是畏懼,而是怕鬧得不可開交,誤了小狗子的約會,便誤了胡雪岩的要緊事,心裡頗為失悔,卻苦於找不到一個臺階可下。

  幸好,有了救星,是胡雪岩,「老周,」他從人背後擠了出來,問道,「跟他吵甚麼?」

  「為了趕辰光,想賃匹馬進城,這傢伙的馬,要揀地方走的,那就算了!『買賣不成仁義在』,用不著罵人。」

  「那個罵人?」馬夫也搶上來分辯,卻讓胡雪岩止住了。

  「『相罵無好口』,誰是誰非,不必再辯。我只問你,耽誤了你的生意沒有。」

  「就耽誤了生意,也只好我認倒楣。」

  「那就沒話可說了。」胡雪岩說:「你趕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!」

  說著,他把週一鳴一拉,掉臂而出,也不必勸解,更不必追問,兩個人雇了兩頂轎子抬進城,在觀前下轎,重新約一約時間,准定正午在金閶棧見面,然後分手,各去幹各的。

  胡雪岩本想去找「爐房」,一打聽地方遠得很,只好找錢莊,踏進一家門面很像樣的「永興盛」,開口便問:「有沒有剛出爐的『官寶』。」

  官寶就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,由藩庫監視熔鑄,專備解京及其它公用,所以稱作「官寶」。

  錢莊不見得有剛出爐的官寶,但可以到爐房去兌換,甚至現鑄,只要顧客願意「貼水」,無不辦到。永興盛有個夥計,架子甚大,雙手分開成個八字,撐在櫃檯上,歪著頭問:「要多少?」

  「要二十個。」

  二十個就是一千兩銀子,那夥計拿過算盤來,滴瀝搭拉打了幾下,算出貼水的銀數,然後說道:「要下午才有。」

  「我有急用,另貼車費,拜託代辦一辦。」

  於是又說定所貼的車費,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兩張阜康的「即票」,那夥計斜睨著說:「這票子我們不收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信用靠不住。」

  如果說跟阜康沒有往來,不知道它的虛實,不便收受,胡雪岩倒也無話可說。說阜康「信用靠不住」,近於誣衊,他不由得氣往上沖,伸手入懷,取出一大迭銀票,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師「四大恒」,以及總號設在漢口、分號二十餘處的「日升昌」的票子,預備拿到櫃檯上,教他自己挑一張。

  手已經摸到銀票了,轉念一想,不必如此,便忍住了怒氣問道:「寶號可出銀票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那好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如果是寶號的本票,自然是頂靠得住了?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?你有多少,我們兌多少。」

  「我沒有。既然寶號不肯收阜康的票子,我只好到別家了。」胡雪岩拱拱手說: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

  出了永興盛,覺得這口氣真咽不下去,最好馬上就能報復,但這不是咄嗟可辦的事,只得暫且丟開,先另找一家錢號,兌換了二十個官寶,托那家錢莊派一名「出店」送到了金閶棧。

  也不過剛剛把銀子堆好,週一鳴陪著小狗子到了,引見以後,胡雪岩開門見山地說:「我是阿巧姐的客人,她托我替她來說句話,如果他夫家肯放她,她願意出一千兩銀子,讓她丈夫另外攀親,還可以買幾畝田,日子很可以過得去了。我聽老周說,這件事有你『軋腳』在內,『皇帝不差餓兵』,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兩銀子。你看如何?」

  這番話說得很明白,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,最叫他困惑的是,這個自稱是王胖子的朋友,曾經一起吃過講茶的「周大哥」,何以會把自己的底細,摸得這麼清楚?因此,看看週一鳴,又看看胡雪岩,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,竟無從作答。

  就在他這遲疑不語之際,突然覺得眼前一亮──胡雪岩把張被單一揭,下麵蓋著的二十個大元寶,盡皆揭露,簇簇全新,銀光閃亮,著實可愛,另外又有一堆銀子,幾個「中錠」,一些「元絲」,估計是百把兩上下,這不消說是,是預備送自己的謝禮。

  俗語道得好:「財帛動人心」,胡雪岩是錢眼裡不知翻過多少跟鬥的,最懂得這句俗語,所以特地要換官寶,好來打動小狗子的心。

  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、參透人生、駕馭世人的一帖萬應靈藥,小狗子心裡也知道,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貨。說書的常說:美人無價,若是咬定牙關不放鬆,弄個一萬八千的也容易得很,這區區一千兩銀子算得了甚麼?

  無奈心裡是這樣想,那雙眼睛卻不聽話,盯住了迭得老高,耀眼生花的大元寶不肯放。當然口中無話。週一鳴要催他,嘴唇剛一動,讓胡雪岩搖手止住了。

  他很有耐心,盡讓小狗子去想。銀子如美色,「不見可欲,其心不亂」,或者剛看一眼,硬生生被隔開,倒也罷了,就是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況之下,一定越看越動心,小狗子此時的心情,就慢慢變成這個樣子了。

  「凡事不必勉強。」胡雪岩開口了──再不開口,小狗子開不得口,會成僵局,「你如有難處,不妨直說。」

  「難處?」小狗子茫然地問。

  胡雪岩看他有點財迷心竅的模樣,便像變戲法似地,拎起被單的一角,往上一抖,被單飛展,正好又把元寶覆住。這一來,小狗子的一顆心,才又回到了腔子裡。

  「我也曉得你老哥是在外頭跑跑的,做事『落門落檻』,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說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是受人之托,事情成不成,在我毫無關係,只要討你一句回話,我就有交代了。」

  銀子等於已經收起來了,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話,事情便成罷論。這樣一個局面,輕易放棄,總覺得「於心不忍」,因此不擇言地答了句:「我來想辦法。」

  「這就是了。」胡雪岩接著他的話說,「我們都是居間的人,有話盡不妨實說,有難處大家商量著辦。你老哥是何辦法?我要請教。」

  「事情我做不得主,我只有盡力去說。成不成,不敢包。」小狗子又說,「如果數目上有上落,應該怎麼說法?要請胡老爺給我一句話,我心裡好有個數。」

  這到了討價還價的時候,可說大事已定,胡雪岩略想一想說:「我在蘇州很忙,實在沒有閑功夫來磨,這樣,予人方便,自己方便,如果不耽誤我的功夫,我花錢買個痛快。明天一早,能夠立筆據,我自己貼四個大元寶。」

  「明天一早怕來不及。」

  「至遲明天中午,中午不成,這件事就免談了。一千兩銀子有人想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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