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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九


  「還不錯,還不錯!」週一鳴順口回答,「他常常提到你,說你小狗子夠朋友。來,來,我做個吃點心的小東。」說著便向燒餅攤子高聲吩咐:「拿蟹殼黃、油包來!」

  「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。」小狗子一面說話,一面眼睛朝外看,街上走過一個女人,後影極俏,像極了阿巧姐。

  這等於自畫供狀,週一鳴心裡好笑,便根本不拿他當個對手,等那條俏影消失,小狗子怏怏地收攏目光,臉上並現懊惱與疑惑之色,週一鳴便單刀直入問道:「小狗子,你在等人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

  「那個女的,」週一鳴遙遙一指,「後影好熟,好像在那裡見過?」

 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?驚喜交集地問:「你──啊,說了半天,看我荒唐不荒唐?還沒有請教你老哥尊姓?」

  週一鳴因為藐視他的緣故,便懶得改姓,照實答道:「敝姓周。」

  「喔,周大哥,剛才過去的那個女人,你也覺得像是認識的?」

  「是啊!」週一鳴說:「好像木瀆見過,也好像在上海見過。」他搖搖頭:「記不得了!」

  這番做作,把小狗子騙得死心塌地,當時先不忙跟週一鳴答話,向他的同伴叫了聲:「老吳!」接著向外努一努嘴。

  那個老吳便飛奔而去,週一鳴越發匿笑不已。「小狗子,」他放低了聲音說:「你們在釘人的梢?」他又用關切的神色,提出警告:「蘇州城裡,不比鄉下,尤其是這年把,總督、巡撫、總兵,多少紅頂子大官兒在這裡,你們要當心。」

  「這──」小狗子囁嚅著,「不要緊的!是熟人。」

  「甚麼熟人?說剛才那個女的是熟人?」

  「是的。」小狗子覺得週一鳴見多識廣,而且也說了相熟,便不再隱瞞:「周大哥,你說在木瀆,在上海見過都不錯。說起名字,你恐怕曉得,叫阿巧!」

  聽得這話,週一鳴又有番做作,把腰一直,臉微微向後,眼略略下垂,好半晌才說:「我道是那個,是在長三堂子裡的阿巧!怪不得背影好熟。」

  「對,對!周大哥,你也曉得的,她在堂子裡。」小狗子更覺需要解釋,趕緊又說:「那都是她娘家不好,她是私下從夫家逃出的,做出這種事來,害得夫家沒面子,真正氣數。」

  「那你現在釘她的梢,所為何來?想捉她回去?」

  「也不是捉她,她不守婦道,想勸她回去。」

  「這,小狗子,不是我說一句,真正你們蘇州人的俗語:『鼻頭上掛鹹魚──臭鯗,』這種人怎麼勸得醒?」

  小狗子點點頭,想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。

  週一鳴明白,這就到了要緊關頭了。他原來定的計畫是,找好「監獄」裡一個跑腿的小夥計,托他找個同事,兩個人弄條鏈子,弄副手銬,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處,「硬裝榫頭」,隨便安上他一個罪名,先抓到監獄裡,然後胡雪岩拿著何桂清留給他的,致長洲知縣的名片去保他出來。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厲害,又要他感激的手法。而照現在來看,根本無需這樣子大動干戈,直截了當談判就行了。

  對小狗子這面,毫無疑問,週一鳴認為「搓得圓、拉得長」,要他成甚麼樣子,就甚麼樣子,極有把握,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沒有顧忌,他覺得自己無論就身份、交情來說,替他辦事,還沒有能夠到自作主張,獨斷獨行的程度。自己只不過為胡雪岩奔走,他怎麼說,自己怎麼做,能把他的交代完全辦到,便是最圓滿的事。不聽他的話做,即使效果超過預期,依然會使得胡雪岩有「此人不可靠」的感覺,因為不聽話即是不易控馭。

  為此,他改了主意,「小狗子,各人有各人的事,我也不來多問。」他略停一停說,「今天也是湊巧,我有個機會可以發筆小財,不過這件事我自己一個人做不成,正好路過看見你,想邀你做個幫手,不知道你有空沒空。」

  話甚突兀,小狗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?有錢進帳的事,自然求之不得,但第一要看他的話靠得靠不住,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?所以先要問個清楚才能打主意。

  「周大哥,你挑我,我自然沒話說。是怎麼回事,好不好請你先說一說?」

  「說來話長。看你現在心神不定,我也還有點事要去辦,這樣,」週一鳴故意做個沉吟的神情,然後語聲很急地問道:「你住在那裡,中午我來看你。」

  「我住在閶門外一個朋友那裡。」小狗子又說,「中午不見得回去。」

  「那麼,我們中午約在那裡碰頭好了。我請你吃酒,把你的朋友老吳也帶來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小狗子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你約地方好了。那個請那個,自己弟兄都一樣的。」

  「對!我們准定中午在觀前街元大昌碰頭。先到先等,不見不散。」

  說定了,週一鳴先走,他很細心,沒有忘了先到燒餅攤上付了點心錢。然後匆匆奔到吳苑茶店──是昨晚上約好了的,胡雪岩在那裡等他。

  「這個小狗子,兩眼墨黑,啥也不懂!居然想來尋這種外快,真正叫自不量力!」週一鳴得意地細講了發現小狗子的經過,然後又說:「殺雞焉用牛刀?這種樣子,胡大老爺你也犯不著費心了,有話跟他實說就是。本來我就想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的,不過是胡大老爺的事,我不敢擅專。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胡雪岩對週一鳴很滿意,所以也很客氣,拱著手說:「你幫我的這個忙,幫得不小。」

  「那裡的話?胡大老爺,你不必說客氣話。」週一鳴很懇切地答道,「該當怎麼辦,你儘管吩咐,我去跑。」

  「你的辦法已經很好了。能夠就在這一兩天內辦妥當了,說句實話,是意想不到的順利。你中午去赴約,約了他到我客棧裡,我們一起跟他談。不過,那個姓吳的,最好把他撇開。」

  「這容易。我自有法子。」

  「還有件事,很要緊。」胡雪岩略想一想說:「不管它了,我自己去辦,你就只管約了小狗子來,只要約到,以下都是我的事。」

  「只要約到」四個字,等於提醒週一鳴,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,有意爽約。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。

  於是週一鳴不暇多說,匆匆出了金閶棧,為求快速,賃了一匹供遊客逛山用的馬,認鐙扳鞍,跨上馬背,將韁繩一帶朝城裡走。

  「喂,喂,客人,你到那裡?」賃馬的馬夫趕緊搶著嚼環,仰臉問說。

  這些馬照例有馬夫帶路,而馬是跑熟了路的,出行之時,一步踏一步,到歸途回槽,撒開四蹄,卻又不大相同。馬都是上了歲數的,實在也快不到那裡去,而且除卻逛山,從不進城,所以馬夫要那樣詫異地問。

  週一鳴原曉得這些規矩,一看不能通融,便很簡捷地說:「我要進城,你賃不賃?不賃我就下來。」

  「做生意那有不賃之理。不過──」

  週一鳴沒有功夫跟他多磨,跳下馬來將韁繩一丟,掉頭就走。

  這態度就不大好了,而那馬夫也是有脾氣的,當時便吐一口唾沫,自言自語的罵道:「真叫氣數!碰著『老爺』哉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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